第五十六章 不过痴人
二两酒不喜欢论道，特别是跟一个吃心的老魔，或者是跟另外一个疯子，容易被人说是狗咬狗，还是疯狗咬疯狗。但他喜欢做买卖，坐地起价，靠山还钱争的都是两个字，利益。如这论道，论生死，他要从吃心老魔嘴里撕下一块rou来，却又不想给半个铜板。 这三人，一个吃剑老鬼，一个吃人老怪，一个吃心老魔，二两酒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因为何事才被囚禁在这暗无天日的水牢之中。但想来，终究是与这俗世格格不入，或者是与一些更高更大的人看不对眼。这不像是惩罚，更像是镇压，二两酒在想如果他的体内没有朱雀，或者他没有这一腔戾气撑着他，他或许连被囚禁的资格都没有。 一时心潮不平，二两酒艰难的撑起身子，有些戒备的慢慢靠近，直到这三人的面庞清清楚楚的映入眼帘，才停下步子。吃剑，吃人，吃心，可看来也没有多么可怕，并不如世俗里说的那样，这些邪魔外道都是狰狞可怖，青面獠牙。 他在打量他们，他们也在看他，素昧平生的两者总该要好好看上一眼，才算是对彼此的尊重，或是是对彼此的戒备。二两酒微微一笑，又猛的朝后面退了一步，有些诡异的笑道：“你说你会不会吃了我的心。” 吃心老魔论道，无论输赢都要吃了人心。乍听此话，他的嘴角微微有些抽搐，瞬间面容扭曲，怪异的笑容浮现在眼角嘴角，似乎发了疯。低沉沙哑的大笑回荡，刺耳，让人毛骨悚然，只见他盯着二两酒，突然张大了嘴：“你说我会不会吃了你的心。” 心都被吃了，可是会死人的。 二两酒也陪着他笑，还挑了挑眉，嘘了一声，有些轻蔑的笑道：“你不敢。” 吃心老魔轻咦一声，停顿了一息，有些后知后觉的点头，似乎深以为然。二两酒嘴角抿起，又追问道：“你看，你都知道你不敢吃了我的心，那你和我论道，不是已经输了么。” 还未论道，二两酒便说吃心老魔已经输了。 这有些狂妄，但如果细细一想，吃心老魔要吃心，就算赢了论道，却又不能吃了二两酒的心，至少在他偏执的为人上，他似乎真的已经输了。二两酒可以不赢，但吃心老魔必输，这似乎已经成了这场论道的定局。 除非，他真敢吃他。 可这，与寻死无异。 输还是赢。 吃还是不吃。 想死还是想活。 吃心老魔犹豫，面色阴沉，偶尔会扯动眉角，他在自己问自己，他喜欢论道，可今日这道是论还是不论。他要不要真如疯狗一样，不要命的去捍卫他这赖以生存的执念，缓缓抬眸，看见二两酒眼中复杂而又孤傲的神色，突然低吼一句：“我不敢？！” 这似乎是对二两酒那句“你不敢”的还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二两酒神色微微一变，踏前一步，面露狰狞的低吼一句：“对，你不敢。” 言语相激，二两酒要告诉吃心老魔，他不敢吃他，要让这个念头深深的种在他的意识里。二两酒不怕适得其反，将疯狗逼得发疯，他很明白的知道一点，当人的心里有更重要的东西的时候，总是能够承担无法想象的压迫。例如他不想死，他相信吃心老魔不想死，他也相信这吃剑老鬼，吃人老怪通通都不想死。 在这么个地方，都能硬生生的呆了两百余年，被铁链锁住自有，被百丈江水掩埋光明，他们都没死，没舍得死。那他们就是怕死，就是不想死，就是还抱着偷生的侥幸念头在残喘度日。 所以，他不怕。 不管江面之上有几双眼睛在看着这江底，哪怕没有，他也相信这三人不敢杀他。因为他们怕，他们相信江面之上站着张三，站着李四，站着王麻子，或者还有更多可以轻易让他们去死的人。这就是自己吓自己，这就是在执念恐惧面前，神经被无限放大，敏感担忧，瞻前顾后。 吃心老魔不想死，不是因为怕，而是因为他还有很多心愿未了，或者他还有执念未消。二两酒的突兀出现和他表现出的孤傲轻蔑，都会让吃心老魔疑神疑鬼，他会想这背后是不是张三在推波助澜。 这就是人，多想点总是没错，但想太多却是万万不好。 “对，我不敢。” 吃心老魔垂下头，紧绷的面容瞬间垮塌，如同凡夫俗子老了十岁，凶戾阴狠之色荡然无存。他喜欢论道，若不是最后要吃人心肺，他应该如龙虎山上的道人或是净土宗里的活佛一般，是个雅士，是个高人。 二两酒压抑着呼吸，心里却是狠狠的吐了一口气，面色在这刹那平和了不少。 这只是论道，论生死，却又无关生死。 “小子以前听人说，生如夏花这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当时以为生死若是如此，极好。” “那人是谁。” “才高八斗的文人sao客，说不得就是状元探花这才。” 吃心老魔哦了一声。 “那时是何时。” “当初在青州勾栏里，做一个跑堂打杂的青衣小厮。” 吃心老魔又哦了一声。 二两酒轻轻一笑，谦恭的问道：“先生以为如何。” 吃心老魔摇了摇头，不语。 二两酒面露不解，追问道：“先生以为不可言。” “是不必言。凡夫俗子所求，岂是我辈所求。他们的生死都不在自己手里，又有何资格说生死。夏花秋叶，也不过大千世界一角，未能看尽，又如何知道何为美丑。” 二两酒颔首，低眉，细细咀嚼，抬眸一笑。 吃心老魔却是又摇了摇头，继而说道：“当时你以为极好，本就极好。只是如今再想，若能死得如秋叶静美，何其之难。” 二两酒神色一暗，俗子在俗世，有人间帝王，文臣武将，更有一片青天遮顶。他与吃心老魔虽是修道求仙，可他们的头顶却又有更多的仙家修者，何况这片苍天似乎更加无情。人间帝王尚可心怀天下，救济黎民，可在修行之人，谁又会真的菩萨心肠，普度众生。 似乎，他们的眼界高了，可漩涡也越来越大。稍有不慎，就会被扯入深渊，搅成碎片，灰飞烟灭。 “一样生，百样死。” “不过黄土一抔。” “长生。” “天劫浩荡，就算御风飞升，谁又知道这青天几重，谁又能断定所谓仙人就真能长生不死。无尽纪元之下，也唯有头顶青天未变，若是不能将它撕个粉碎，那始终是在青天之下，不过活得久，怎言长生。” 这是吃心老魔对仙，对长生的认知，不知对错。修道求仙，若是证得长生，与天同高，不死不灭。可古往今来，百年一飞升，仙凡彻底割裂，谁又知道那些青史留名的仙家们是死是活。何况相传混沌无极之时，天地也不过是一斧劈开，谁又知道这青天是否就真的永世长存。或者，它只是活的更久，很久，久到人都死了干净，就没人会知道它活了多久。 二两酒沉凝不语，他在回味吃心老魔的话，他也不知对错，也不想知道对错。他只是在看，看人，看心，看一个活了很多年头，想了很多年头的偏执狂。 “那活着是为何。” “必死。” “死之前，能不能活个痛快。” “很难。” “有何之难，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可若是不想死呢，又如何痛快。” “那活着，只论生死，何趣只有。” “无趣。” “那为何不去死。” “因为舍不得死，不想死。” “人生本是苦中作乐。” “错。” “先生以为如何。” “人生该是贪生怕死。” “可也有人悍不畏死，保家卫国。俗世战火纷飞，哪天不死上个三五百人。” “那是他们必死无疑。” “人生而必死。” “但有的人可以很久才死。” “但终归是个死。” “万一不死呢。” “哦。” “比如成仙，去追求俗世里的长生。” “可先生方才才说过。” “是啊，那就去碎了这天吧。” “开天？” “错。开天如同细剑，一划一刻，天幕撕裂，也不过一道缝隙。” “碎天，是要让这天穹不复存在么。” “或者你能取代这片天穹，或者你能把它踏在脚下。” “先生真敢想。” “我想，你做。” “先生抬爱。” “人性使然，你就是这么个大逆不道之人。” 二两酒沉默，半晌才吐出一句。 “我突然不想死了。” 吃心老魔神色古怪，有些不信的问道：“莫非往日，你还想过去死。” 二两酒点头，那日他还和安夏说过。 “何时。” “待我活够，与这天地再无半点瓜葛。” “尘埃落定，念头通达，你想做佛。” “何为佛。” “无处不在却又不可见者。” “先生这话，似乎不喜欢佛。” “没有喜恶，只是眼不见为净，耳不闻则安。至少我在这泥潭之中深陷，也未见有佛祖破云而来，金光万丈，救我于这混沌俗世。” “先生只想自救。” “不能救，不得救，必死之人。” 二两酒拱手。 吃心老魔淡笑。 “不过妄想。” 二两酒再拱手，谦恭笑道：“小子也妄想一回，若是哪日能做次恶人，将先生带出水牢，重见天日。” 吃心老魔面有喜色，摇头叹道：“望哪日终得见佛。” “先生高才。” “不过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