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仙侠小说 - 云楚谣在线阅读 - 第十五章 九花醮(一)

第十五章 九花醮(一)

    或许是日有所思,殷五娘做了一个梦。梦里,天官显得俊逸挺拔,身边还站着一名少女,两人在她面前手挽着手。

    “娘!这是天官的媳妇儿,往后,天官便与她一同服侍娘了。”

    那女子盈盈下拜,声音甜美而清脆,对着殷五娘羞唤娘亲:“娘!”

    殷五娘喜得眼中笑芒闪闪,急急拉住了女子,想仔细审视她的脸,但不知为何,却怎么样也看不清少女的面貌。

    所以,她拉起少女的手。

    “好媳妇儿,你抬头让娘瞧瞧?”

    只见少女螓首微昂,美丽的双眸眼波流转、黑白分明。天官终于娶妻了呀,殷氏有后!而且,有这么一双俏美的眼,该是一个多么聪慧灵秀的女子?

    门外,仿佛还传来了办喜事的热闹鼓吹声,嘈杂无比,却令人满怀欢悦!殷五娘于是开心地笑醒了。

    不对,门外确实有嘈杂声,却是龙子的声音。

    “天官,上回给你的书,看完了没?”

    “嗯,都看完了。”

    殷五娘起身梳洗,倾耳细听门外的对话,眉梢还延续着梦境中的欣喜。龙子这阵子不晓得怎么了,相隔旬日便要来看望天官一次,每次至少待上一整个昼夜,殷五娘起初还不太乐意,但借机进入天官房中一瞧,龙子居然是在教他读书识字!而且,面容还严肃得很,简直像是专程来为天官上课的一般。

    而殷天官,也像是终于开了窍,就如久旱逢甘霖的干涸泥地,将每一分知识吸收殆尽;龙子所教的书典,他竟都能读通、熟背!睽违多年的殷氏风采,似乎真的要在殷天官身上重现了……殷五娘边挽发,不禁含笑。

    铜镜里,照出她那张总不显老的英气容颜,竟多了一丝真正属于女子的妩媚。

    厨房旁的小小厅室,就是殷天官的临时书房。他捧出上次子珩留下的书册,摆到桌上。

    那是厚厚几大册的《灵枢九卷》,以及《脉经》。

    为什么子珩要自己读医书?殷天官虽不解,但也不多问,只把阅读几卷书册当做娱乐,闲暇时刻念诵默背,几天下来倒似有所进境。

    “读熟了?都懂吗?”子珩眯着眼问。

    “嗯!”殷天官仍是那张纯善的笑颜,与过去稍有不同的是,如今他眼神中充满求知若渴的光芒。

    “三阳三阴,背。”子珩拎起其中一卷,随手翻开瞄了一眼,朝殷天官颔首示意,接着便是闲适万分地靠在窗台上,等他背书。

    “三阳三阴分别是手三阴,足三阴;手三阳,足三阳……”

    背书声自然而然从脑中流泄,毫无阻碍。一切与过去好像没有什么不同,只是,自从那次出了家门送茶点去仙客居,直到在客栈上房中醒来、看见子珩痛哭,其间的时光不知哪里去了?殷天官全都没有记忆。而子珩在自己面前失态过后,再来找他,便不像曩昔一样是去吃喝玩乐,却竟是教他读书!

    不过,并不是什么可以让他从此科举功名的儒经,而净是些医书、药典。

    娘说他智慧大开,终于变得聪明了。

    不过,什么是聪明了,什么又是不聪明?殷天官觉得自己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只是,在独自念书时,他偶尔会感觉脑中似乎有个声音在指点、引导。

    那声音所传授的知识,就和子珩的讲解一样清楚易懂。

    于是,书中一字一句,他记得很快。如果脑中多出一个声音就是变聪明了,那么,或许他真的是“智慧大开”吧?

    “心,主手厥阴心包络之脉,起于胸中……”

    也是从子珩开始教自己念书后,娘亲对子珩的态度,便温和了许多。想到近日身旁气氛一片和乐,殷天官边背诵,一边菱唇弯弯地笑了。

    子珩在朝阳中浑身微震,接着,随手拎起一本书,匆匆读了起来;慌促之色瞬间显现,复又消失。

    “背你的书,不要那样笑!”

    “是。”

    以前他总觉得高高在上的子珩,近日倒似亲切得多。他忽然觉得,这样的子珩甚是可爱。

    “子珩,你似乎变得比以前可亲了。”不自觉中,殷天官却是笑得更欢畅了。

    “说了不准笑!”子珩居然露出羞窘的神情,作势拿书扔他。

    不知是否错觉,他隐约感到殷天官身上似乎出现了更多傲战的影子。

    两人书也不背了,正嬉戏笑闹间,半敞的门外忽然传来一个不咸不淡的冷漠声响。

    “嗯哼!臭小蛇!你在这儿啊?”这两人……真是好兴致!

    原本,容容是一路红着脸找来殷天官家中的。不过,远远听到一个自己完全不想听见的声音,凑进窗子又看到这副在她眼中简直是天怒人怨的画面,她本来喜悦的脸色已忍不住由红翻黑。

    她来这里,不是为了要见臭小蛇的!

    “喔,容大小姐?真是稀客!”

    “咦,姑娘……”殷天官指着她,低声轻唤,脸上微微一红。不知为何,脑中竟依稀有个印象,好像自己曾把这个姑娘抱在怀里!

    不久前,容容才刚和师兄上报天庭,归还朱雀神器,光荣复命。

    玉帝还向惇和细问了收回朱雀神器的过程。

    “凡人竟也牵涉其中?惇和元君,这前因后果,朕倒要听你说个清楚。”

    惇和向来不会说谎,尽管她拚命偷偷拉住师兄的衣袖,惇和仍是恍然未觉地回话了。

    “是。那凡人的rou身不知为何竟能容纳入魔罪仙的残魂,罪仙的残魂对过往记忆或许不太清晰,只记得自己曾是朱雀的主子,于是附在那凡人身上,助我师兄妹二人收回神器,接着,罪仙当场散魂,我师兄妹确定那凡人平安无事后,不愿多生枝节,先赶往朱雀神殿对神仆南宫氏降罚,立即便返回复命了。”

    惇和说完,若无其事又补了几句:“听说入魔罪仙拘在地府的魂,约莫也是那时投生去了?或许是罪仙魂魄投生的过程中,感应到凡世里的朱雀异变,所以一时前来助月容收回神器吧?”

    容容一直低着头,以免被玉帝看见自己惊愕的神情。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师兄面对上尊,并没有一五一十把话说全的!

    惇和没有供出子珩,没有提到白虎之牙,没有说出殷天官的名姓。

    更没有说出……其实傲战的魂魄还占据殷天官身上,并没有真的完全散了!

    明光大殿上的宸旒一动,玉帝的神光减淡,于是,容容看见玉帝一双美丽的凤眼,以及和蔼的笑。

    “既然如此,月容真人,朱雀神器是你和那凡人一同收回的,功劳最大,便赐你白玉符一副、给他青玉符一副,你寻个机会将青玉符转给那凡人吧。托梦亦可,化成福分给他亦可,当然,下凡转交给他亦可。”

    “是!月容选择下凡!”容容被热血一冲,喜孜孜地抬头答允,直到下了玉殿,她才隐约觉得不太对劲。

    领回两副玉符后,惇和看她看得死紧,硬是不让她下凡,这日,她还是趁惇和出宫去领任务,才悄悄潜下凡的。

    谁知道子珩居然已经悄悄下凡,在殷天官身旁不知打闹嬉戏了多久……一气之下,容容走进屋子,挤在殷天官和子珩之间,从怀里摸出青玉符,放到桌上。

    “天官,这玉符给你!还有,往后离那家伙远一些!”

    看着容容怒气有加的面孔,子珩悻悻然的神情,殷天官居然把一切在脑中自行作了一个想像和组合。

    那次从仙客居的上房中醒来时,他依稀还记得,自己是先看见这姑娘的身影消失,才发现子珩在哭的──

    他自觉了然。

    “子珩……你太见外了,这样的事竟也不告诉我?”殷天官睁大双眼:“和姑娘家吵吵嘴便罢,人家如今是寻你来了,怎么还不来跟姑娘说说话?我娘说,姑娘家就是要好声好气的哄才是……”

    只见两张漂亮的脸同时扭曲变色。

    “殷──天──官!”

    “才不是这样!”

    一时哀鸿遍野。容容吼得面红耳赤,子珩更是撇过脸去,一声冷哼。

    殷五娘正掀开帘子走了出来,门外异样的情景看得她一愣。

    方才,不是还在背书吗?怎么多了个怒气冲天的俏姑娘?

    这三人……竟还有点儿争风吃醋的意味?莫非夜里一场美梦竟是真要实现了?殷五娘心一跳,忍不住再仔细多看了那姑娘一眼;曾是白虎神殿护法的殷五娘,这一眼已看出姑娘原来也非凡人!

    本来还颇为期待的心情,顿时xiele气。天官怎么老是招惹来这些无以匹配的神怪仙灵哪?

    叹了一口气,殷五娘揉揉額,殷天官还夹在剑拔弩张的两个非我族类之间,不知如何是好,气氛紧绷得没人发现她已悄声窃听了一会儿。

    殷天官或许还一头雾水,但熟知人情的殷五娘可听了出来,这两“人”,居然都对天官带点若有似无的牵挂?

    她再不开口,殷天官怕是要被扯成两半平分了若是分不匀,子珩和那姑娘恐怕还有得吵!

    “嗳,子珩,今日带了哪儿来的姑娘?”于是,殷五娘堆起满脸笑意,先迎向美目正对子珩冒火的姑娘:“这样标致的姑娘家,五娘踏遍整座城,可是从没见过的!”

    “娘!”如见救兵,殷天官感激大喊。

    “咦?是伯母吗?”一听见殷天官喊“娘”,容容的双眼亮了起来,朝殷五娘和殷天官脸上逡巡了一会,眸子里扑闪着温驯得几乎要溢出眼眶的柔情。

    子珩不满地把袖中扇子拍在厚厚一叠《灵枢九卷》之上。

    “她?谁带她来!她是自己来打扰我和天官的……”一句抱怨没结束,容容已开心地满面春风,眉眼娇羞地径自向五娘自我介绍。

    “伯母,我叫月容!花容月貌的月和容,您称我容容就好。”

    “好,容容姑娘模样生得真好,”殷五娘眯眼笑:“若是我的女儿,真不知有多好?”

    子珩听得耳朵都要抽筋了。还要不要脸啊!这个女人外表虽然停留在修仙那年的十六岁,实际上却已活了不下七十年,居然称呼殷五娘为伯母!还懂不懂得“仙格”两字怎么写呀?

    看不惯容容一脸喜色,他冷笑:“那好,五娘收了她做乾女儿吧!给天官当个乾姊姊,虽然她年纪是太大了点,不过外表也还看不出来!择日不如撞日,来来来……立刻摆案焚香吧?”

    容容拚命深呼吸,努力在殷五娘面前保持形象,忍住了平时绝对吞不下去的一口气。

    最后,还是得靠殷五娘出来打圆场。

    “子珩,你这么说真是有失公允,看容容的模样,她的年纪给天官做meimei还差不多呢!”

    不等二人继续吵嘴,殷五娘立刻转头,把“祸源”给赶了出去。

    “天官!去厨房拿提篮,今日五峰观厨房的订单,赶紧送去,可别迟了,”边说,她边对殷天官使眼色:“别忘了,那道观厨房挨着人家练武场,平时可不许其他人进去的,你一个人快去快回吧!让娘好好招待两位贵客!”

    “哦!天官立刻去!”

    殷天官晓得,五峰观那订单是中午才要的。不过,他现在已着实懂得明哲保身之道,别多问、勿多话、不多留,听娘的就对了!

    子珩和容容同时望着殷天官匆匆奔逃的背影,彼此阴郁地互视一眼。

    没了祸首,两位贵客果然也吵不起劲了。五娘于是悠悠闲闲地落了座,笑吟吟地伸手相邀:“两位还是坐吧。天官不在了,龙子和仙子怎么也吵不出个结果来,倒不如陪五娘喝杯清净茶吧!”

    原来人家早知自己身份?容容脸上有些羞赧。

    “五、五娘……你看得出我是……”

    “若是仙子不在意五娘冒犯,五娘仍是要称你为小姑娘的。容容仙子确实标致,五娘可不说假话。”殷五娘抿了一口茶:“可惜齐大非偶,我家天官却是攀不上仙子的。”

    一席话,说得容容喜忧参半,一时说不出话来。

    早领教过殷五娘厉害的子珩,已自己倒了杯茶,喝了半口,瞥着容容失落的脸色,想到自己的立场实在也比她好不了多少对容容说起话来的口气不禁也放软了。

    “吵来吵去,除了口渴之外还吵出什么啊?大小姐,你还是坐下来,喘口气喝杯茶吧!”

    五峰观的练武场隐在观后,就在厨房后门外不远处。平日辰时已过,场上应是一片空旷,但今日,殷天官远远便见场上数个人影晃动,身上的服饰全都不是平日见惯的道袍宽袖。

    而是束袖缠臂的劲装。

    “……都第二次了,还不懂?师兄现在演练最后一次,你们全都蹲下看好了!”

    中年男子的声音一喝,四周本还细微喧闹的人们果真骤静,一时全都蹲跪在地,专注于场中心。

    只见场中闪出一阵刀光,男子矫健纵跃场上,招招缓慢而沉稳,动作却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烈刀三连环,第一式、力劈华山,旋身反手挥;第二式、叶底藏花,挑刀连三削;第三式、修罗探海,独立式后变招拦腰砍!”

    中年男子口中严厉,手上却是刀光灵动,由缓至快,反复演练了三回。

    已走到后门边的殷天官眨了眨眼,演武场上不是自己熟识的道爷,他不敢立刻推门走入,顺势便伫立后门旁一棵大榕树下,心想,等他们演武完毕再说吧。

    纯直的殷天官完全没想到,此一举已犯了武家大忌──

    偷招!

    中年男子第三次风火雷电的演练完毕,一个箭步游胯,将手中锐刀平放,气势磅礡、拦腰横劈已毕,殷天官早在脑中替他续起下一招:接下来他就是要收刀回身,分毫不差的足踏原地了。

    殊料,中年男子竟没有收势,却是目光如电,足尖一点地就朝他飞扑而来!刀光凌厉,瞬间已将天官面门逼出寒栗!

    “大胆竖子!交出一双贼眼!”

    殷天官倒吸了一口气,抱紧怀里的货篮子,凄寒刀光逼得他一个字也吐不出口,脑中的声音却已迅捷如电,竟是教他──

    “向后跌!重重的摔!”

    压根儿来不及细思这样究竟对不对,殷天官便抱紧篮子向后急退,让自己踩上大榕的树根,猛然摔落在地,一身冷汗地等着对方那势若猛虎的一刀削来。

    殷天官的耳中,甚至敏锐地听见了破空的风声,以及演武场上一群慢了半拍的喘气声──

    咦?”

    却听见中年男子低声惊唤,刀光硬生生凝固在他的鼻尖前两寸!

    殷天官瞪大惊慌的双眼,说不出半个字,只听见自己颊侧滑下的汗珠“啪哒”一声轻响,落到大榕根旁的泥地上;甚至还有对方钢利刃尖犹自嗡嗡的金铁低鸣。

    这些声音,他以前全都是听不见的。

    然而,中年男子更大的急吼声盖过了他耳底的一切微响:“小子!你不会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