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最后一张的船票
蔺羲然 我把写好的稿纸放进邮箱,思忖着近在眼前的离别,脑子却一片空白,只有氤氲的懊恼和惆怅挥之不去,这抓不着、摸不透的情绪让我心烦意乱,我恼什么呢?我愁什么呢? 夏溱溱不知何时近到了我身旁来,浑身guntang,像一个燃烧的小火球,她的唇轻轻落在我的侧脸上,肌肤相亲的那一瞬间,连同我也似乎燃烧起来,她的唇那样软,那样炽热,稍纵即逝的触感和温度,顷刻便捉住了我的心魂。 我从没有过这样的感觉,心脏像是无来由的悬了起来,周身的血液也跟着无规则的奔涌沸腾,神智终于清明,我终于明白,我是不想让她走,不想她又回到遥远的湖对面的,隔着不知多少未知数的未来时空。 没等我伸手捉住她,夏溱溱就飞快的转身跳进了水里,一阵风吹来,铃声响起,她消失在了湖面上。 我伸出的手落了空,茫然的对着已经平静如初的湖面,大声喊出了一句傻气到我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 “你还没说什么时候!” 湖面依旧风平浪静,夏溱溱可能是已经走远了,悬着的心没有落下来,依旧让我头昏脑涨。突然,哗啦一声,夏溱溱浮出了水面,灿烂的笑着,让黑夜也明亮起来,她露出整齐的牙齿,对我吐了吐舌头。 “老时间!” 她笑嘻嘻的窜进了水下,留下的欢乐的气息却久久弥散在湖面上,铃声渐渐停了下来,确认她真的已经回到另一个时空,我才慢慢的走回别墅,一看表,又到了半夜3点。 我自认为是精力很差的人,在外人看来虽然是浪荡玩闹惯了,但其实大部分的时间都喜欢自己独处,一来我觉得有意思的人少,二来实在是因为精力有限,经常时不时觉得疲乏、无趣,睡眠也很浅,常常惊醒。所以我分外宝贵有限的,能去折腾、去消耗的时间,不轻易分配出去,于是做什么事情都是三分钟热度,浅尝辄止,学业是,生意是,女人也是。 说来也奇怪,夏溱溱在身边的时候,陪着她上天入地,胡作非为,却总觉得浑身有用不完的力气,丝毫不觉得疲累。等回到家,躺在床上,困倦才渐渐袭来,原来自己已经精疲力尽,闭上眼睛,一夜无梦。 第二天老管家拉开窗帘时候,我已经接近自然醒了,难得睡了一个踏实好觉的,顿时神清气爽,精神饱满。原来,吃了那么多药,看了数不尽的医生都治不好的失眠,只要一剂药方就可以了:足够累,而这世上,能让我如此精疲力竭的,思来想去,也只有那个忽然闯入我生活的奇怪女孩夏溱溱了。 今天是周天,按理说老管家不会主动来叫醒我,是家里来了的一通紧急电话。我简单洗漱,就赶紧出了门。 回到家,三哥已经慌慌张的站在门口等我,看样子今天是有大事。 “昨天你在永安百货的做点好事可是上了报纸头版封面。” 我从三哥手中拿过报纸,照片上夏溱溱穿着贴身的女款西装,正依靠在我手臂上,姿态袅袅的弯下腰身并仰头望向我,眉目之间神采奕奕,说不出的娇俏自然。 正愁没照片,现在这不就有了,一向烦人的记者也是有用处的,昨天太过嘈杂,压根没发现有人拍照,如果知道,肯定早早去要来底片了。 “你还笑?你小子整日窝在晴湖别墅不回家,看来都是在干金屋藏娇的好事,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待会见了父亲,只管低头认错!” 家中三个哥哥,各个精明强干,出类拔萃,随便一位站出去,都是能在风云际会的上海滩独当一面的出色人物。最为难得是,别的世家大族血脉混杂,为了抢夺自家的一亩三分田,忙着你争我夺,混战厮杀,亲人之间比敌人更加错综复杂,而我家却全然是另外一派景象。 自母亲离世后,父亲虽然陆陆续续娶了几房姨太太,但决心不再要子嗣,家里四个兄弟一脉相承,血浓于水。作为最小的弟弟,我从小便得天独厚的坐享着几个哥哥的无私庇护,不学无术也罢,花天酒地也罢,都是当面厉声训斥,谆谆教导,每每拿父亲压我,真到了父亲面前,却又清一色会为了让我免于责罚而绞尽脑汁打掩护。于是自打出生的二十几年间,我虽然闯祸不断,但基本过得有惊无险,算过得极为舒坦顺遂。 三哥拉着我疾步走向书房,嘱咐我形势严峻。 “父亲已经在书房等了你一早上,你自己好好想好说辞,含糊过去,保证下不为例,张小姐那边也尽力安抚,我和大哥二哥会为你求情。” 认错?从小到大认了无数次的错,这次我却不打算认错,我何错之有呢?无所谓的事情,认多少次错依然无所谓,但难得的觉得有所谓的事情,我必须捍卫。 到了书房,大哥二哥端坐在沙发上,气氛凝重,父亲则坐在书桌前,背对着他们,这样的架势,是极少见的严峻情况,意味着父亲随机要雷霆大怒。父亲背对着几位哥哥一言不发的情况,只出现过三次,第一次是六岁那边,我因为贪玩把三岁的表弟一个人丢在了大街上,第二次是瞒着家里私自报读物理专业,第三次就是现在了。 “你跪下。” 大哥见我进来,第一个先发话,一边大声呵斥,一边暗地朝我试着眼色,意思是要我在父亲发怒前,先认错,争取宽大处理。 这次我却不想息事宁人,直直的站着,一言不发。直到父亲转过面来,起身拿起戒尺,狠狠的敲在了我背上。 “现在你大哥说话都敢不听了?” 父亲的一棍虽然打得狠,但他的声音却不疾不徐,没有丝毫过度的激动起伏,这就是我纵横商场,几十年屹立不倒的父亲,蔺董事长。 “我没错,不跪。” “报纸上的女人是怎么回事?” “谈恋爱也算错?” 又一棍戒尺落了下来,大哥走到我身边,准备求情,也挨了父亲一棍。 “今天谁插手,家法伺候。” 哥哥们知道父亲这回是真的动了气,这时候再帮我,只会惹得父亲更加生气,便都不再出声。 “你跟张家小姐分手,我没有责怪你,你跟她复合,我也没过问半句,没隔几天,又来了一个来路不明的舞女,你真以为在这个家里没人管得了你,无法无天了是吗?跪下!” 我跪在了地上,不是因为害怕父亲的戒尺,也不是想认错求饶,而只是因为父亲叫我跪下,我必须听从,不论原因。 “我没有跟张嘉影复合,是她自作主张来家里的,只有报纸上的女孩,她不是舞女,她……” 啪,第三棍,这一下稳稳的打在我胸口上,疼得我即刻说不出话来。 “我不想听你那些莺莺燕燕的事情,我打你,不是因为你今天跟谁分手,明天跟谁谈恋爱,而是你因为自己的私事,坏了家族的正事,立家的根本!蔺家的男儿,如果都像你这样肆意妄为,只顾风花雪月的公子哥,蔺家早就垮了!”
父亲从书桌上拿起一本账单,摔在了我面前,我翻到最近一页,今早的一笔取款,张家全额控股的张氏矿业把存在银行的资金,一次性全额取出,而取款代表人,落着张嘉影三个大字。 这几年,家中产业愈发壮大,加剧了资金融通的需要,而经济动荡,票号业基本消失,钱庄业也一度紧缩,家中生意急需银行的专门支持。家中只有我专业学习金融,哥哥们又都重担在身,无暇抽身,这个任务自然落到我头上。凭借家中财力和上海商界的地位,成立一间自家银行只是走流程的问题,不需要费多少脑经,蔺氏远通银行从成立到经营半年,逐渐在上海金融业站稳脚跟,无风无浪,按部就班的发展。而张家此举,等于让银行三分之一的固定资金一夕之间溜走,银行刚刚完成对一些中小银行的并购,这个节骨眼上,意味着资金断链带来的一系列问题风雨欲来。 原本不会出问题的事情出了问题,答案很明显,张大小姐影响了他身为张氏矿业董事长的父亲,而他父亲则影响了这笔存款的去留与否。 嘉影虽然有时任性,但从不越界,无论和我闹得如何凶,都不曾动这些手段,这次居然大费周章说动他的父亲与蔺家为敌,是真花了心思了,夏溱溱还真有本事,能把从来目中无人的张大小姐激怒到如此地步。 “下周一,我会处理好。如若不然,任凭父亲处置,我可以去忙了吗?” 父亲没有回答,代表是同意了。我起身鞠躬,离开了书房,吩咐司机直接去张家。 入到张宅时,嘉影正在客厅气定神闲的泡着大红袍,显然是已经恭候我多时。我端起茶杯,迎面而来一阵茶香沁人。 “茶艺有进步。” “只有茶艺有进步吗?” 嘉影用茶水浸烫着紫砂壶,直着背,侧身显露出匀称饱满的身体线条。她浓妆艳抹的样子见过不少,但在我心里,她仍旧只是那个跟在我身后,天真烂漫的叫着羲然哥哥的小丫头。原来时间如此快,小丫头已经长成小女人了,并且是个迷人的女人。 “也更漂亮了。” 嘉影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望向我。 “真的?” “真的。” “比你的夏小姐如何呢?” 嘉影睁大了眼睛,微微一笑,弧度刚好,但微微颤抖的手却暴露了她脆弱的心理,果然还是小孩子。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即使一直抱着温热的茶壶,还是透着丝丝寒凉。 “你们不同。” 我不想骗你,嘉影。 “有什么不同。” “嘉影,你是meimei,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但你永远是我心爱的meimei。” 嘉影挣脱开了我的手,guntang的茶水泼来,我没有闪躲。她的精心雕琢的笑容消失不见,眼里掉出一滴仇恨的泪水。 “蔺羲然,你听好,我早不再是小meimei了。你只有最后一张船票,如果你不选择我这艘船,就等着掉进水里吧。” 在嘉影的身影即将没入楼梯拐角的那一刻,我叫住了她,说出了我最不想说出口的那句话。 “嘉影,你知道的,我平生最不受用的,就是威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