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恩师入灭
时光荏苒,弹指一挥间,10年过去了。 “咬定青山不放松, “立根原在破岩中。 “千磨万击还坚劲, “任尔东西南北风。” 玄藏一边吟诵郑板桥的名作;一边在寂寥的山边,独自干着枯燥的农活。 起床;做功课;下地务农;做饭;陪伴师父;坐禅;休息。 起床;做功课…… 自从十年前知道本寺没了法门传承,玄藏便暂时熄了学武修道的念想,老老实实在般若寺中,侍奉师父,过着这般有规律的生活。 每当他觉得枯燥、寂寞、痛苦、彷徨时,他就反复背诵这首诗,自己鼓励自己,自己磨砺自己。 十载过去,一成不变的习惯,踏实的劳作,不仅将他的禅境提升到了第四重不动禅境,也将务实的作风,深深的烙入了他的骨髓。 前世浮躁环境下养成的种种不良习惯,烟消云散。便是童年时的狡黠,也慢慢藏入内心深处,清秀的脸庞,变得亲切温和。 他灵魂中隐藏着的优秀属性,就像擦去蒙尘的珍珠,重新照亮他的人生,砥砺前行。 ☉☉☉☉☉☉ 劳作间隙,他也会回忆起前世的人生。 前世在地球,他叫况天寒,作为一个普通的平民,人生的轨迹就是:上学,升级,毕业,找工作。 为了糊口,他干过某网吧的管理员、某公司的电脑技工、某局的临时工……某山寨“寺庙”的假和尚。 他履历可谓丰富多彩,混过小公司,混过大企业,混过大机关,混过大灰道。 他的事业曲线就是:临时工,丢工作;临时工,背黑锅,丢工作…… 即便他万般忍气吞声,随波逐流,可没有靠山的他,一碰上经济危机,一碰上舆情事故,他的上级还是第一时间,毫不犹豫的将他抛出,转嫁危机。 一次次挫折,一年年油滑,本性隐没,同流合污,他不知不觉被社会融炼同化,异变成了一个嘴炮麻利,面目模糊的橡皮人。 随着年纪渐长,三十好几了,终于在混一份体面的体制临时工时,通过相亲,凭着日渐娴熟的嘴炮,娶了个“金、蓉式”的都市靓妻。 当然,金蓉氏的女人,怎能无房无车?理所当然的,他被逼在婚前贷款买了房、买了车。 然而,当那份带着光环的体制临时工,因为一个大黑锅,离他而去的时候,失去平衡的婚姻,轰然倒塌也是必然的结局。 他那个没有感情基础的靓妻,不知什么时候找好了下家,突然之间,便逼他签字离婚。 他没有与她纠缠,为了男人最后的尊严,他潇洒地在那张纸上签了字,做了一次结结实实的冤大头。 劳燕分飞,她卷走全部家当,却给后知后觉的他,留下了房贷这座大山,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好在比“宝宝”好一点,他们之间还没有子女,痛就痛一次,打落牙齿和血吞,他咬着牙熬了下来。 经历过一段拆东墙补西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黑暗生活后,他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下,进到一座新建的“寺庙”里做了个假和尚。人到绝路,真是什么都不顾了。 在山寨的“寺庙”里做骗子,主要的“业务”是:装神弄鬼扮高僧,忽悠信众,骗信徒的香火钱。 虽然这是一份昧着良心的工作,但是,他却不敢不做。毕竟,房贷如山,这份工作,是他人生中收入最好的一份工作。 有了光明的钱景,他对这份工作投入了十二分的热情。 他自觉钻研“业务”,不但日夜揣摩忽悠“演技”,还自觉背诵那些拗口的佛经、冷僻的玄学,思维清晰,出口成偈。 凭着“业务”精熟,一专多能,打杂,算卦,坐堂,说法……,不到五年,他就将三百多万的房贷还清了! 代价是,随着佛学的精深,易理的通透,他日甚一日的感觉内疚。 随着经济压力的消失,有种叫良心的东西,居然慢慢在他的身体里萌芽。 假的毕竟是假的,扯虎皮做大旗,终究无法掩盖骗子的先天属性,越成功就逾痛苦。 当他老老实实时,总是一再的失败;当他开始骗人时,却走上了成功之路。 这种现实的对比,更是让他百味杂陈。 现实如此污浊,他唯一的乐趣,就是闲暇时上网看看小说。 只有身处黑暗,才会向往光明。 沉浸于大小神们虚构的故事中,在卑污的现实世界里,仰望理想热血的星空。 只有这时,才能让他忘掉内心中的冲突,平复灵魂中的痛苦。 后来,一场意外的事故,结束了他平凡而挣扎的一生。 也不知是什么力量,居然将他的灵魂带到了这个世界,投胎重生,却又变成了一个刚出生就被遗弃的婴儿。 穿越重生后,回首这一切,他感到有点恍惚,有点陌生,有点感慨。 前世种种渐渐淡去,庙宇红尘、尔虞我诈、悲欢离合,慢慢变得模糊不清,遥不可及。 最后,襁褓中的况天寒,将失败的前世人生,总结成一个个教训,警醒今世的自己。 譬如“不谋全局者,不足以谋一隅”。 譬如“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譬如“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 譬如“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再譬如“生活中没有理想的人,是可怜的人……” …… 今世也算好运,阴差阳错,让他一出生就被师父捡回了般若寺,成了一个普通的和尚,法号玄藏。这一次,他是做了真正的和尚。 他吸取前世教训,从小认真、努力地将和尚这个角色做好:诵经、坐禅、劳作,日复一日,一丝不苟。 虽然做了两世的和尚,一假一真,和尚这个职业,他已经了如指掌,但他仍然毫不懈怠。 既然命运让他这一段人生旅途,注定要呆的寺庙中;那他就必须做一天和尚撞一天的钟,不让自己养成坏习惯。 他相信,命运总有一天会给他一个机会。 在此之前,他只需要珍惜拥有的,过好每一天,不让自己留下遗憾。 他不停的鼓励自己:世间的奇遇,还有大得过穿越重生的吗? 现在的平凡,只是辉煌生命中的一小段旅程而已。活着,就要有自己的方式,决不能再随波逐流。 ☉☉☉☉☉☉ “玄藏,玄藏,快,快回去!” 玄藏正在山脚河边的菜地里劳作,西边远处跑来一个小和尚,隔着十余丈,遥遥向他招手嚷道。 “甭叫了!有何事?慢慢说,别急!” 玄藏并没有马上行动,而是直起腰来,驻着手中的锄把,抬起头,看向那个叫做悟性的小和尚,语气沉稳地开口询问。 他神情沉静,眼神平和,无形中带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 悟性小和尚的年纪,和玄藏差不多大,一眼看去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虎头虎脑的,身材粗壮,神情憨厚。 悟性见玄藏不动,叹了口气,不想隔着远远的喊话,费劲。 他迈开步子,全速冲刺到玄藏身边。 “你师父,他好像好了、好了,红光满面的。刚才,他突然坐起来,看到我在旁边,便中气十足的吩咐我,让我叫你、还有我师父,都回去、回去。” 跑了十余丈,悟性便气喘吁吁,回答玄藏的问题都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即便如此,悟性还是一口气将事情说了个清楚,因为他知道,不说清楚,玄藏不会罢休,也不会跟他回去。 虽然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他知道这位师兄,表面看着温和,其实性子里倔得紧,做事一板一眼的特有章法,轻易不会被别人影响到。 玄藏闻言,心中一紧。悟性稚幼单纯,不了解这意味着什么,他却一听即明,心中了然。 他师父澄光老和尚,今年120岁了,入夏的时候,开始不适,已经卧床半个多月。这几天,老和尚不时昏睡,现在突然中气十足的坐起来,决不会是身体好了,只怕更大的可能是回光返照! “好,马上回去!”玄藏不再多言,扛起锄头转身就走。 沿着河边往西,百丈之后,登上北边的青柯山,山半腰有几亩大的平地,矗立着一座庙宇,额匾上写着三个大字:般若寺。 般若寺坐北朝南,背倚青山,北风吹不到,冬暖夏凉,却是一处好地方。 这座庙宇打理得干干净净,外围的黄墙,不久前还重新修补过。 即便如此,却仍能看出,它经历了无数的春秋,那发黑的大梁、门框,都在不经意间,显出岁月地沧桑。 两人绕过三进主殿,径直穿过后院院庭,到了一间禅房。 房里布置简单,一床一桌一凳,床上倚卧着一位老僧。 “嘿,忘了,我师父还没通知到!”悟性小和尚看到禅房内的情景,一拍脑门,转身向外跑去。 “师父,您醒啦,感觉怎么样?”玄藏看到师父倚在床上看着自己,顾不得理会悟性,急忙来到床边,扶住老和尚。 老和尚吃力的起身,摆了个跏趺坐姿,微笑道:“玄藏,老和尚活了一百二十载,两甲子光阴,已经足矣。” 他望着玄藏,就像看着绝世珍宝,悠悠叹息,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师父,您身体还好着呢,再活一百岁都没问题,您别满足!” 玄藏看到师父每一眼扫过来,都能从目光中传递出温润之意,使他心生亲切,但是,师父的话,却又使他心酸、心惊。 “老和尚寿尽,终于要走啦!再也不用拖累你啦!”澄光老和尚豁达一笑,平静的说道。 “师父说哪里话,玄藏恨不得师父再活千年、万年,永远陪在我身边!”玄藏一听老和尚的话,顿时不乐意。 “玄藏,别说傻话了!老和尚知道,你有自己的梦想,你想学武修道,可是为了老和尚,你忍了好多年,苦了你啦! “……唉,十年前老和尚让你下山,你又不去,就是要守在老和尚身边,如今都错过了拜师学艺的最佳时间了! “你的性格啊,就是倔!……不过,老和尚知道,你是个好孩子,是老和尚拖累你了!” 澄光老和尚抬起枯瘦的右手,轻轻拍拍玄藏的手背,既惋惜,又欣慰,语气中感慨万端。 他想起十年前,自己和玄藏间的那一场对话。 小和尚那骤然亮起的双眸以及绝望的神情,直到此刻,老和尚仍然有些耿耿于怀,觉得是自己耽误了玄藏。 “师父,您多虑了,我就想陪在您身边。只要您好好的,我哪也不想去!”玄藏摇摇头,握紧老和尚的手,认真地说。 尽管他明白自己进入了一个神奇的世界,他想在这个世界走出一条精彩的人生之路。 但是,这并不表示,他必须抛弃七情六欲,不顾一切的去追求武功和道法。欲做事,先做人,他死过一次,深深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所以,说心里话,武侠梦、仙剑梦、长生梦再如何美好,都比不上他和老和尚之间的情份。 老和尚在他襁褓之际,将他从河中漂来的木盆上捡回来,以百岁的高龄,一个人含辛茹苦地抚养他,将所有的心血倾注的他身上。 他心中,牢牢的记着这份恩情和亲情。 所以,每次心中涌起修炼的渴望时,他都告诉自己:再怎么心动,也要为老和尚养老送终之后再行动,他不为老和尚送终,谁为老和尚送终? 毕竟老和尚都一百多岁了,圆寂就在旦夕之间,他也没有其他家人,如果下了山,事到临头,玄藏哪里会知道?又哪里会赶得回来? 他决不可能让老和尚孤零零地走完最后一程! “玄藏,你头脑聪慧,性格坚韧,又能脚踏实地,勤奋务实,实是天生修法学道的好苗子。 “只可惜,如今佛宗羸弱,传承断绝,没有了完整的神通修行法门,甚至最低阶的武学、道法也没有,白白让你虚度了十多年的光阴!” 澄光老和尚目光慈和,宁静地看着玄藏,微微含笑: “老和尚修行枯禅一生,蹉跎无成,自得病以来,看破生死,无意中倒是禅定境界大增,就在刚才,破出不动禅境,进入了第五重的荣枯禅境。 “这荣枯禅境,别的能力没有,唯能体察世间万物之荣枯,了己生死,自如离去。不过,现在老和尚还有一桩心事未了,玄藏你须得答应老和尚,老和尚才能放心离去!”
“师父,你……” 玄藏闻言,心下大恸,语不成声,知道这次师父怕是真的要去了! “痴儿,生有何欢,死有何惧,何须萦绕于心?”澄光老和尚看他悲伤,温声劝慰。能和玄藏多相守十年,老和尚心中早已知足。 “师父——” “莫悲,莫悲!老和尚有事交待你。” “师父您说!” “玄藏,你禅定功夫已到了第四重“不动禅”的境界,按佛宗流传下来的说法,你应该能参悟观照图,修行神通了。可惜本寺《般若经》的观照图毁于大劫,有经无图,无法修行啊!” 他喘了一口气,接着说道: “喏,这是本寺另一脉留下的传承,一册观照图!大劫之后,这册观照图也成了残本。 “有图无经,同样无法修行。老和尚一辈子不得其门而入,是以一直不敢传给你,怕你如老和尚一般,沉迷进去,白白蹉跎岁月。 “现在将此册传给你,不过是祖辈的规矩,你最好不要参修。 “要知道,有图无经、有经无图,两者都一样无法修炼。除非道祖保佑、佛主显灵,否则不可能修出神通,所以,你莫浪费时间。” 澄光老和尚从枕木里取出一册秘笈,伸手递给玄藏。 玄藏伸手接过,看都没看,就揣到怀中,只是悲伤的看着老和尚。 他虽然经历过生死,知道死亡未必是结束。可是,和老和尚仿若父子的情份,还是令他难舍难分,悲从衷来。毕竟老和尚一去,就再见无期了! “玄藏,老和尚要你答应,等老和尚离开后,你就封寺下山!!! “不管你是去娶妻生子也好;是去建功立业也罢;总之不要再呆在般若寺了,这里不是年轻人呆的地方。千万、千万,别自恃聪明,想要靠经文或残图,研究出佛宗神通来。 “从修行来说,老和尚是过来人,现在终于彻悟了:只靠枯禅和经文,就算在这呆一辈子,也捉摸不到‘性空假有’的般若境界,无法既身成就。 “你要牢记,没有神通,万法皆空。而欲修神通,又须经图齐全。 “如果你对修炼还不死心,玄藏,你——,更要下山去找机会,别在这里钻牛角尖。 “最后,如果有心,可以等你老了,再回来收徒,传承本寺的《般若经》!” 澄光老和尚的目光带着眷恋,这是他对世间的最后一点关切。枯瘦的手掌用力握着玄藏的手,颤颤巍巍的胳膊,传达着他殷殷地期望。 玄藏就是再倔强,也无法拒绝师父最后的要求。 他强忍着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胡乱的点点头,带着最后一丝执着妄想,哽咽出声:“师父,您调养调养,说不定还有希望……” “痴儿,只是褪去一副皮囊而已,老和尚就要前往天外极乐世界了,可谓不胜欣喜,有何好悲伤的!” 澄光老和尚抬手抚摸玄藏的光头,神情平静,目光悠远,像是回忆起久远的过往。 就在这时,悟性和他师父德清走入禅房。 般若寺现在住着4个和尚,两对师徒。除了玄藏和澄光,还有悟性和他师父德清。 他们是这两年从华严寺游方过来挂单的,德清与澄光算是老朋友了,十年前,澄光还想让玄藏去找他帮忙,让他的远房侄子介绍入四大圣之首的朝天宫。 幸好当时玄藏没去,他的侄子恰好在那一年离开朝天宫,到西大陆出任务了,三年前才回来。如果玄藏去了,只会扑个空。 这次德清过来,玄藏与他说起往事,才知这回事,玄藏心中曾暗道:“还是善有善报,免了一番风尘之苦。” 当然,他自己去拜师,也未必不能拜入朝天宫门下。 不过,那就是两说了,没有一丝成算。有人情和没人情,那就是两回事,这在哪一个世界,都是一样的道理。 德清和悟性出来游历,也是顺便来看澄光老和尚。这个世界,道士多如牛毛,和尚却日见稀少,彼此之间,情谊还是蛮深的。 当然,和尚少,指的是专业住寺的和尚少。有好多达官贵人临时出家一段时间,也会选择当和尚,那种是玩票性质的,算不得数。 不过,不管是那种和尚,都要有度牒,都要在朝庭的宣道局登记注册。 并且,只要注册了,每一个驻庙的和尚,都有朝庭补助,这也是般若寺能一直传承下来的原因。 所以,这世界法定的寺庙,都是传承严谨,游方有据,丝毫不乱。 这世界的和尚与道士,虽然也称为出家人,但却没有禁婚的规矩。 他们只是不能带伴侣到法定的寺庙修行而已,什么时候都可以自由注销僧藉,回家还俗。不过,回家还俗以后,就没有朝庭补助了。 并且,他们也不需要吃素,更没有禁杀禁酒之类的戒律。 总之,这个世界的出家人非彼世界的出家人,规矩大大的不同。 德清也是个老和尚,看样子大概有七十岁了,但是身体还是非常健硕。 他一进来,看到澄光的状态,不但不悲伤,反而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恭喜师兄!” 澄光也收回手,合什道:“阿弥陀佛,师弟,老衲要先去了。老衲去后,玄藏要封寺下山,还请师弟行个方便!” 德清点点头,道:“善,师弟也想回华严寺了,师兄去后,师弟和悟性就走!” 澄光闻言,不再多说,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玄藏,合什闭目,道:“来时欢喜去时悲,空到世间走一辈。遍观法界心清净,也无欢喜也无悲。” 说完偈语,老和尚面露微笑,一片红光自虚无中涌出,笼罩住他的身体,灿然眩目。 玄藏不由自主地闭上双眼,红光仍然像要刺穿眼帘般,强行映入他的视网膜中。他只觉得眼前一团红光闪烁,如一团火焰在欢快跳跃。 片刻后,红光缓缓退去,屋内恢复如常。 他慢慢睁开眼,云床上被褥僧袍依旧,只是不见了人影,唯留一串金黄的柘木佛珠,几颗温润之物。那物龙眼大小,状如玛瑙,晶莹剔透,光华流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