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卷 东南倾 第六节 进退
第六节进退 曹cao抚着胡须沉吟良久,轻轻的颌首应是。他微微的叹了口气道:“仓舒,你说的这个办法,也是我想了好久的办法,只是取胜易,长治难。而且这个战法需要长期稳定的财赋供应,国力强盛时,还可以做到,象如今这个样子,却是难于持久,只怕对手还没有到穷途末路,我方已经撑不下去了。打仗,打得还是实力,然后才谈到将领的才能,士兵的强弱,所以孙子兵法上才说庙算第一。子桓这次能打胜仗,归根到底还是你那三百万石粮食的功劳啊。” 他叹息着,眯着眼睛看了看摇晃的灯火,眼神之中一丝茫然,象是在对曹冲说话,又象是在自言自语:“我当初象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一心想着为国效力,凭自己的能力带兵出征,立功封侯,为国家平定西凉,死的时候能在墓碑上刻上‘汉故征西将军曹侯之墓’,心愿足已,只是现在……”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看着曹冲:“仓舒,你说我是该进还是该退?” 曹冲他没想到曹cao一下子把这个问题摆在他的面前,他惊骇的看着曹cao,曹cao也正在看着他,脸上虽然在笑着,眼中却一点笑意也没有,目光炯炯,寒意逼人。他脑子里急速的运转,将老曹可能的用意分析了一遍,这才斟字酌句的说道。 “退,是不可能退了,现在退下去,只怕会无立足之地,就算父亲想再回谯县城外的书屋闲居,只怕也不能安睡。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曹冲边想边组织着措词,前世多少也听过一些对曹cao心态的分析,最近又和庞统等人一直在估摸曹cao的心思,他基本上对曹cao这种矛盾的心理还是有点底的,所以首先上来,先把不可能退下去的原因说了出来以安曹cao之心。 曹cao的眼神松了一些,却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曹冲,等他再往下说。 “不过进……的时机,好象还不太成熟。”曹冲一边说一边抬起头,鼓起勇气直视着曹cao。曹cao愣了一下,和曹冲对视了一会,他挑起嘴角笑了,脸上的严肃一下子消失了,露出满意的笑容。 “你说说看,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我们好商议商议。”曹cao伸过手,捏着曹冲的手笑道。他的手宽大厚实,虽然还很有力,但已经明显有了老年人那种软软的感觉。曹冲心头一阵感慨,这个强悍的权臣终究还是老了,从他前后的神态中可以看出,他的心思在犹豫,在做忠臣不能和做逆臣不忍之间游移不定,进退不能,煞是可怜。 他反过手用力握紧了曹cao的手,挪挪身子,向他靠近了一些,柔声说道:“这次在许县,为封王之事,我仔细观察了官员们的表现,他们虽然没有太多的实权,但是不少人还心存汉室,岳父为了汉室的事,殚精竭虑,累得吐了血,杨家虽然没有出面,但可以看出他们在暗中组织的力量,郗公虽然心向父亲,但在此大义面前,也不敢轻言。河间的叛乱,可以看作是荀家的一种姿态。虽说目前我曹家有足够的能力平定这些叛乱,可是真要……只怕叛乱会此起彼伏,平不胜平,而孙权、刘备等人也会趁势而已,别的我不知道,至少荆益很快就会乱成一团。” “你控制不住荆州、益州?”曹cao皱起了眉头,打量着曹冲。 曹冲摇了摇头:“这两年虽然一直在打胜仗,可是这和各大家族的支持是分不开的。我已经尽量将地方官员中的儒家子弟的成份降下来,开办襄阳书院,也是极力培养各种不拘泥于儒家经典的人才,但是时间太短,大部分人才还是深受儒家思想薰陶,我估计三五年之内还动不了他们根本。”他顿了顿,有些无奈的说道:“从今年起,有一部分士卒要退役,我已经将他们中的一大部分人安排到各县乡去做官,掌握当地的武力,以后每年都要有一批人退役,但这些人当中,识字的太少,一时半会起不了太大的作用,想要全面掌控荆益,至少还要五年。” 他早出一只手,在曹cao面前晃了晃。 曹cao眨了眨眼,忽然笑道:“你难道三年前招募荆山军的时候,已经在想这件事了?” 曹冲摇了摇头:“当时我倒没有想到封王这件事,只是觉得我曹家已经到了这一步,不管是进还是退,不管是从为公还是为私,都要考虑一下后路。天子是个聪明人,但他首先也是个天子,从他的角度来看,只要有一丝机会,他就会竭力防止我曹家会有为什么非分之想。就算是我曹家能放弃到手的荣华富贵,他为了安定起见,也会对付我曹家,我当然不能没有一点准备。” “你准备怎么办?”曹cao微微一笑:“是进……还是退?” “进也难,退也不易。”曹冲挠了挠头,露出一丝少年神态,嘿嘿一笑:“以目前的情况看,似乎还是保持现状的好。” “保持现状,如何如保持得长久?”曹cao有些不解。 “我也不知道能保持多久,不过,我比天子年轻,应该还是占点优势的。”曹冲笑着:“我今年才十七岁,父亲也才五十八岁,父子相承,再把持个三十年的朝政应该没有问题,三十年的时间,天大的困难也应该能找到一个好办法解决了。” 曹cao慢慢抚着花白的胡须深思良久,曹冲有些紧张,他不自觉的屏住了呼吸,观察着曹cao的一举一动。曹cao过了好一会,才微微的点了点头:“不进不退,静观其变,这个办法倒也是个没办法的办法,三十年的时间已经又是一代人,应该可以找到一个比较妥当的办法了。只是,天子会一直等下去吗?” “只要我曹家没有异常举动,天下就不会sao动,纵有几个不识好歹的,也翻不起什么大浪,又有何惧。”曹冲悄悄的松了一口气,停了一下,又说道:“不过,坐等也不是个办法。我觉得还是要用个名正言顺的办法,限制住天子的手脚才对。” “用什么办法?”曹cao有些好奇的看着曹冲,颇有兴趣的问道。 “父亲当初为了行事方便,恢复了丞相古制,可是有些人却别有用心,引用那些荒诞不经的谶语说父亲要做丞相,是为了应那句夺汉家天下者官居丞相的兆头,他们只知道鸡蛋里面挑骨头,置父亲的良苦用心不提,却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含沙射影,指桑骂槐,把没有影子的事说得跟真的似的。”曹冲看了看曹cao,曹cao正微笑着,无动于衷,见曹冲停了,挥挥手笑道:“那些无知的书生,不过掉两句书袋而已,不用理他们。你还是说你的办法。” “喏!”曹冲点了点头:“我想的是,既然丞相古制已经恢复了,为什么不恢复汉初的黄老之术?黄老要求天子无为而治,我们正好顺理成章的要求陛下少管些闲事,父亲也可以名正言顺的可以与天子平起平坐,坐而论道。” “黄老?”曹cao扑哧一声笑了:“这倒是有趣,只是汉家实行儒术独尊,罢黜百家之学已经数百年了,儒家势力已经根深蒂固,这时要恢复黄老之术,恐怕不是易事,只怕引起的风波会比封王还要更甚几分。” 曹冲摇了摇头道:“虽说儒家独尊已经根深蒂固,但一来儒家内部并不是铁板一块,今文、古文,以及现在的郑学,已成鼎足之势。而黄老、百家之学也并非是以**面孔出现,他们大部分都有些儒家的身份,由他们出任朝庭要员,应该不会引起那些儒者的抵触。” 曹cao想了想,也没有反对。他听曹冲说过,从他自己的渠道也知道一些有关襄阳书院的那些辩论。以荀悦为代表的老一辈大儒,以仲长统代表的中年学者,他们那些看起来有些离经叛道的对经学的批判态度在经过长时间的辩论之后,已经渐渐得到了大家的认可,并且随着襄阳月报的发行,逐渐辐射到了不少地区,虽然意见未必统一,但毕竟能够冷静的思考这些问题,不至于那么激动了。当然涉及到具体利益问题的时候,还会有争论,但经学不是铁板一块,却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而曹冲所说的后一点,曹cao更有体会,象钟繇、王朗、高柔等人,虽然都经历过儒家经学的薰陶,但他们却同时又奉行着一部分的法家思想,刘先是荆州大儒,同时又精通黄老学术,类似的情况并不罕见,纯粹的儒者已经不是学术界最流行的治学方法。 “你岳父也这么看?”曹cao思索之后,对进与退的问题有了个暂时的解决方法,心态倒也不急了,倒是对曹冲在襄阳的新政有了一些更深入的理解。他放松了表情,微笑着问道。 “岳父为了解决父亲的担心,建议我曹家与陛下联姻,这样父亲就可以以外戚之重独掌朝政,这在我大汉朝也有先例可循,众官应该也不会太过抵触,倒是个救急的法子,可以让朝野都能接受。不知父亲意下如何?” 曹cao已经接到荀彧的书信,知道荀彧的意思,现在又听曹冲说起,特别听曹冲说要先拖个三十年的想法,心中已经有了主意。他是无论如何不会退下去任人宰割,但在是否要进一步的问题上,他也在犹豫,毕竟直到初平起兵之时,他都是一心想做个忠臣的,这二十年随着地位的变化,他成为大汉朝最有权势的人的同时,也慢慢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路,是进是退,已经成了他一直在头疼的问题。从这个请封王爵的情况来看,反对的人虽然没有什么掌握实权的,但力量仍然不小,连荀彧这样的人都在反对他,其他人更可想而知了。他虽然借机拿掉了荀衍的兵权,但荀家的关系远远不止荀彧、荀攸、荀衍、荀悦这几个人,朝庭、丞相府的官员里,至少一有半人是以荀家为指向的,势力不可小觑。何况荀彧的作用实在太大,如果处理不好,牵连太广,他不得不慎重行事。 这让他有些进退两难。 现在曹冲提出要将这个问题先拖个三十年再说的解决办法,他觉得倒是可行,以曹冲的资质,对付那个天子应该是有胜算的,从他三年前就开始布局,以及现在的实施情况看,也许让他来解决这个问题,可能更合适一点。这样他既可以保全一个汉臣的名声,又可以主动权牢牢的掌握在手中,不至于让天子反过来咬他一口。与天子联姻,也是解决目前困难的一个好办法,是个光明正大的独掌朝政的借口。 “既然如此,就依你说的办吧。”曹cao叹了口气:“至于你岳父,你就带到襄阳去吧,让张大师好好给他医治。他跟了我二十年,如今累成这样,也难为他了。” “喏!”曹冲从曹cao的话里,听出了他冷落荀彧,但又不会再追究下去的想法,心中大喜,连忙应允。曹cao见他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也不禁笑了起来。 ………… 八月的邺城,夏天虽然行将离去,中午时分却依然酷热难当。解决了心头一大难事的曹cao心情不错,带着夫人们和曹冲等一帮子女到玄武池游玩。玄武池是建安十三年春挖来训练水师的,为的就是准备南征,不过打过赤壁之战以后,曹cao就不在这儿训练水师了,一来有曹冲在荆州节节胜利,如今又得了益州水师,最近更是将刘备手中的荆州水师收拢了过来,水军的实力隐隐已经超过了当年的刘表,无需他再在玄武池里练兵,二来他也发现,玄武池虽然不小,但比起长江来,依然只是个小水池,根本起不到实地演练的作用。这样他干脆放弃了原来的作用,听曹冲的建议,将玄武池修成了一个公园,堆了一些假山,在池岸栽了许多的树,又修了一条长堤,直通池中央的亭台,当成了自己的避暑之地。闲暇时就带着夫人儿女们来消闲,在浓荫密封的道上散散步,在池边钓钓鱼,俨然一封休闲的富家翁模样。
曹冲没有陪着曹cao在亭中闲坐,他带着十几个的弟弟在池中嬉水,一个个小孩兴奋的从台上跳到水中,溅起一阵阵的水花,激起一阵阵天真的笑声。夫人们和几个女孩儿乖巧的陪在曹cao的身边,有的打着扇,有的剥着水果,有的围在打牌的卞夫人身边七嘴八舌的出主意。至于玩水的儿子,有十几个精通水性的虎士在一旁候着,夫人们放心得很。 曹cao很满意眼前一家和睦的景象,他笑呵呵的坐在曹冲送来的躺椅上,惬意之极,闭着眼睛,嚼着女儿曹宪细心剥好的水果,舒坦之极。曹节伏在栏杆上,正拉着曹华指点着那帮光屁股的弟弟发笑。那些小孩大多穿着一个小短鼻裤,而有两三个才七八岁的小孩嫌短裤麻烦,干脆光着屁股,看得刚刚十岁出头的小曹华面红耳赤。 “宪儿,今年你也十七了,该嫁人了。”曹cao张开嘴,将曹宪送到他嘴边的一颗果子衔进嘴里,一边嚼着,一边似乎随口说起的问道:“你自己可有什么想法?有看中的人没?” 曹宪脸一红,低头笑道:“女儿哪能有什么想法,全凭父亲作主。” 曹cao睁开眼睛看了一眼曹宪,又将眼睛闭上了,听着那边儿子们兴奋的笑声,他老怀大慰,心情特好,居然和曹宪开了个玩笑:“宪儿,我当初想把你许给周元直的,可惜这小子不识抬举,居然不愿意。哼,活该他被仓舒赶到大秦去,我这么好的女儿他居然不愿意,岂不是有眼无珠么?” 曹宪听到周不疑的名字,手顿了一下,脸色一僵,瞬时有些出神,片刻之间又反应过来,她偷偷的看了一眼曹cao,曹cao正看着那边跳水的儿子们发笑,倒也没有注意到她。她偷偷看了看四周,夫人们正在聚精会神的看着牌局,没人注意到这边,只有伏在栏边的曹节凑巧看过来,两人目光一碰,曹宪连忙掩饰的低下了头。 “现在有一门好亲事,我相信你一定会很高兴的。”曹cao转过头笑道。 曹宪的脸色立刻变了,她已经听母亲悄悄的跟她说过,父亲正打算与天子联姻,但没有确定是谁,她当时就觉得有些不妙,她是目前家中最大的女儿,要是联姻,她是首选。而她,其实一直没有忘记那个只与仓舒谈得来的天才少年,尽管他现在远在万里以外的大秦,生死不明。 “你怎么了?”曹cao见曹宪神情不对,一时有些不解,半仰起身子问道。 “无事,只是一时有些不适,女儿暂时告退一会。”曹宪面色苍白的低头轻声说道。 “哦,”曹cao想了想,以为又是女儿家的麻烦事,虽然有些扫兴,却也没有太在意,挥了挥手说道:“去吧去吧。” “女儿告退。”曹宪急急忙忙的走了开去,曹节迎面走来,关心的看了她一眼,曹宪有些慌乱的回看了她一眼,匆匆的离开了。 两只袖子卷得高高的,湿了半身的曹冲从长堤上大步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冲着偎在甄氏身边的曹叡叫道:“元仲,元仲,在那边看打牌有什么意思,来玩水吧,多好玩啊,你看他们多开心。” 曹叡紧张的看了看母亲,连连摇手。甄氏笑道:“叔叔,算了吧,叡儿胆子小,一见水就怕,比不得那些弟弟们胆子大。” “哪有这回事,哪有小孩子不喜欢玩水的。”曹冲摇摇头,对着甄氏那张标致的脸笑了笑,舍不得的移开了眼睛,蹲下身子,伸手拉过躲在甄氏身后的曹叡笑道:“别怕,我带你下水,如何?”他回头指了指在水中护着小孩子们的虎士说道:“你看,有这么多人护着,有什么好怕的。” 曹叡羡慕的看了一眼水中热闹的小叔叔们,又看了看曹冲,还是担心的摇了摇头。 “叔叔,还是算了吧。”甄氏笑道。 曹冲站起身来笑道:“嫂嫂,男儿的胆子也是练出来的,就象我当初在悠的从他腿间游过,在他白嫩的脚丫上咬了两口,痒痒的感觉立刻让他禁不住笑出声来。 甄氏看着曹叡在水中慢慢放开了手脚,传来了咯咯的笑声,这才松了一口气,放开了绞在一起的手。曹cao瞟了她一眼,翻身躺在躺椅上,拍着肚皮笑道:“不用担心,有仓舒在,万事无忧。” “是。”甄氏随口应了一声,心中一动,下意识的转过头朝正凑在卞夫人身边的郭女王看去,郭女王眉梢一挑,随即又面色如常的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