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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 难为厚道人

    第九十五章难为厚道人

    槐柳成林,华盖如荫;夕阳一派血红,在西边连绵的山峦间欲落还在。蜿蜒的黄土大道之上,七八辆轻便无篷的马车排成一线向西行去。当前边不远处相隔十数步远横在路口的两道篱笆和路旁一片瓦屋赫然入目时,端坐在中间一辆马车之上的华衣男子略略愣怔了愣怔,紧接着抬起衣袖高喊道:“止——”

    虽然车马颠簸动静很大,离得稍远些便极难听清命令,但这男子举袖的动作却比开口说话有用的多,其后三四辆护卫马车之上的驭手立刻吁吁连声止住了马蹄,与此同时,立在那男子身旁的两个高大兵士一起扯开了大嗓门,冲着前面的仪导马车高声叫道:“虞上卿有令!停车!停车——”

    这一阵命令发下,前头那三辆疾行的马车也相互招呼着渐行渐慢,只过了片刻便远远地停在了路边。一个文士大夫打扮的中年人急忙跳下车快步跑了回来,抬袖在脸上抹了一把才微微带着些急躁向依然端坐马车之上的男子拱手说道:“虞上卿请吩咐。”

    端坐马车之上的男子正是赵国相邦佐贰虞卿,他定定的注视着前边的拦道篱笆出了会儿神,这才幽幽的问道:“何沛,前头还有多远才能住下?”

    何沛是虞卿的佐贰属官,此次跟随虞卿出使燕国负责前后安顿打点,零七毛八的事儿全由他处理,听到虞卿这样问,转头向前边影影绰绰在篱笆旁来回走动的戎装兵士看了一眼才回道:“虞上卿是大赵重臣,没有驻留关卡的道理,过了关卡进入赵地还需再行一二十里地才有村子。这天都快黑了,咱们还是快些走才是啊。”

    “嗯,还有一二十里……”

    虞卿思忖着什么接了一句,略略犹豫了犹豫才吩咐道:

    “今日先不过关卡了。何沛,咱们还是循原路回刚才路过的那个庄子借宿一宿,明天再过关回赵。”

    “再转回去?诺……各驭手听令,调转车头回刚才那个庄子!”

    何沛是虞卿的心腹,跟着他不是一天了,不需多问也已明白了他的意思。虞卿此次在赵胜出使齐国的同时秘使燕国,所做的就是游说燕王策应赵国牵制齐国。然而这一行并不像当初预料的那样顺利,虽然燕王当初遣派秦开前往云中密会赵胜,但当听说魏国公开站到赵国一边之后,他却对表明立场一事犹豫了起来。

    虞卿明白燕王有难处,燕国这些年谨慎事齐,虽然国力得到了一定恢复,但相比齐国依然还是弱小许多。如果秦齐连横当真成了,韩魏楚各国迫于压力站在齐秦一边,那么燕国没了退路,也只能背水一战才有一两分免除灭国之危的机会,但现在魏国表明了立场,韩楚宋各国也是态度暧昧,局势渐有重新转向平衡的迹象,这样一来燕王后手一缓,难免要为自己考虑,不想在战争有可能打不起来的情况下公开得罪齐国了。

    任谁都是将自己的利益放在第一位这一点虞卿清楚的很,但赵国之危现在并没有完全解除,燕国可以退一步静观局势再做决断,赵国却没有这个机会,只能硬着头皮周旋各国才能稳保胜算,那么虞卿便不能给燕王犹豫的机会。

    虞卿当年二十一岁时正是凭借绝世口才赢得赵武灵王重用的,然而那是在赵国内部,这次离开了赵国,又是在赵国相较秦齐处于劣势的情况之下,并没有多少拿住燕国的力量,就算虞卿的嘴再厉害也是空口白话,也是求人,很难真正左右燕王的态度。这样的局面下他没了选择,也只有直接甩了燕王的脸子。

    普通人不考虑后路完全可以直接将脸面甩死,但虞卿这样做是为了成事,必须要考虑到后路,所以这翻脸的活儿做得极是讲究,在游说了三天依然寸功未建的情况之下,到了第四天他干脆不再去求见燕王,直接将燕相郭槐召到驿馆义正言辞的发表了一通正式通牒,说是“赵国不再与燕国暗中结盟,只求结盟韩魏楚宋共抗秦齐,危急关头要是做出什么对燕国不利的行为还请燕王见谅”。这些话说完他他便彻底冷下了脸,任凭郭槐怎么劝都是一声不吭,仅仅过了不到一刻钟便率领使团离开了蓟城直奔赵国方向而去。

    虞卿这样做是要转祈求为要挟,要以燕王当初遣派秦开密会赵胜为把柄来威胁燕王,但这样做燕王也有可能用其他方法弥补漏洞以求糊弄齐国,其结果依然是虚五实五,所以虞卿并不敢确信燕王一定会按自己的思路走。

    然而虞卿不这样做却也没有了其他办法,这一出城自然没有了退路,只能摆出急切回赵的架势疾车简从向燕赵边境赶去。然而走归走,虞卿此时却是身在路途心在蓟城,一路上都在巴望燕国能有所表示,然而如今离开蓟城已有五六天时日,燕王那里依然是一派沉寂,眼看着就要回到赵国的土地了,虞卿怎能不满心的绝望?

    再次回蓟城只能彻底将赵国放在被动的位置,虞卿不能这样做,他今天想停留这一天仅仅是在潜意识里盼望奇迹发生。他精神不佳,那些驾辕的马匹似乎也受到了他的影响,调转车头追着自己长长的影子缓缓小跑,总给人一种怏怏的感觉。

    这样向回又行了约莫三四里路,天色渐已暗了下来,坐在最前面那辆仪导马车之上的何沛也不知看到了什么,突然凭栏站起身踮着脚尖紧张地向前方张望了起来,直到哪个方向急促的马蹄声渐清,四五匹快马裹在飞扬的尘土中赫然出现时,他才不敢相信地仔细打量了一眼,紧接着便兴奋地转回头对虞卿高声叫道:

    “虞上卿,虞上卿,燕王派人来了。看模样像是秦开将军!”

    “什么?秦开?!”

    虞卿离何沛足有八丈远开外,耳边全是马车的吱纽哐啷和“得得”的马蹄声,根本不可能完全听轻他说了什么,但“秦开”两个字却听了个分明。他急忙抬头看向了那几骑疾驰而来的快马,虽然小近视眼没法看清马背上骑兵的模样,但内心里却是一派清朗——都到这个时辰了,除了各国官府的人,普通百姓谁会在这种两国边境的荒郊野外出现?秦开……嗯,是秦开这事儿就算妥了——想到这里,虞卿嘴角微微挂上了笑意,但紧接着又是一脸的肃然,再次高高举起了右手,高声叫道:“止——”

    秦开奉燕王之命离开蓟城一路向西追来,虽然知道虞卿要走哪条路,却也生怕因为住宿打尖等等原因与他擦肩而过。这一路自然少不了看见个村庄城镇就要进去打探一番,这样赶了几天追到了燕赵边境上,秦开已然对在燕国境内追上虞卿不抱什么希望了,所以远远看见这一大队马头朝东的马车出现在眼前,他第一个反应便是一阵发愣,接着才在仔细打量之后急迫的催马迎了上去,吁的一声勒住马缰,连忙直起身拱手笑道:

    “虞上卿怎么走的这么急?让末将这一路好赶……呃,虞上卿这是要去……”

    遇关卡而不过却转而向东,这是要去哪?你特么这不是要挤兑我么……虞卿在马车上坐得极是挺直,肃然的脸上毫无表情,冷住场面等秦开无趣的摸了摸腮帮,这才慢悠悠地说道:“天要黑了,前边还有一二十里路才有宿头,本官打算就近找处地方住下,以免行了夜路。”

    “呵呵呵呵……虞上卿恕罪,末将没别的意思。”

    秦开是个厚道人,又是个好脾气,根本没有虞卿那些七绕八拐的小心眼,刚才那样问根本就是有口无心,突然听到虞卿这些话里带着十足的情绪,他忍不住尴尬的笑了几声,忙转口道,

    “虞上卿,我王本来是想考虑周全再答复贵国。却没想到您走得这样匆忙。我王生怕虞上卿误会,特地让末将前来追赶,幸好虞上卿还未过关卡,不然的话便是敝国的罪过了。”

    虞卿依然是一脸的矜持,微微点了点头道:“如今赵国万事繁杂,虞某实在耽搁不起啊。嗯,燕王有何事吩咐在下,还请秦将军告知。”

    “呵呵呵呵,吩咐不敢当。”

    秦开呵呵一笑,又恭恭敬敬地向虞卿拱了拱手,

    “我王让末将转禀虞上卿,赵于燕有立位之恩,两国又是唇亡齿寒,自然没有两道上的话。只不过敝国是小国,虽然知道大义所在,有时候却又难免投鼠忌器,所以虞上卿在蓟城时,我王才有些权衡,想的也是将事情做周全些,并非要违拂贵国之意。虞上卿敬请放心,齐国一向欺压敝国,除了先前的灭国之恨,更有三年前攻宋未成迁怒于敝国杀我大将之仇,赵国若亡,下一个落入齐国之口的必然是敝国,敝国怎么也不可能与齐国一心。如今赵国除去李兑之患,国威大振指日可待,敝国有所凭持方能不受齐国的屈辱,故愿与赵国为盟共抗大敌,还请虞上卿明鉴。”

    虞卿不动声色的问道:“燕王是何时遣派的秦将军?

    “呃,这……呵呵。”

    当时就派人来追和犹豫两天再派人态度上肯定不一样,大家都不是傻子,谁都清楚燕王要是当日就派出秦开,以快马去追慢车早两天就该追上虞卿了,今天才遇上肯定是燕王又犹豫了很久才下定的决心,这样的话自然表明燕王的态度并不像秦开说得那么坚决。

    秦开作为燕王的心腹,虞卿来燕国这些日子所发生的事自然清清楚楚,还能不知道虞卿这是要往死里得罪燕王,以使他没有退路坚决站在赵国一边。听他这样一问,不免一阵尴尬,只得避过这一茬再次转口笑道,

    “我王自虞上卿离开蓟城便急令骑劫将军前抵至狸邑与平舒齐军对峙,另遣上卿邹衍即刻前赴临淄劝说齐王……虞上卿,您也知道敝国的难处。我王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狸邑是齐赵燕三国之间的一块夹角地带,燕王让骑劫将军队开到那里很明显是在做两手表示的准备,赵国要是能压住阵,这些军队自然是与齐国对峙的,但赵国要是压不住阵,前往临淄的邹衍就会变换说法,将骑劫说成是配合齐国进攻赵国的军队。燕王这样做依然还是在两头讨好,不过相比原先一点动静都没有却也算大大地进了一步,至少能帮赵国向齐国增加几分压力。这样一来虞卿的工作虽然没能完成十全,但也算达到目的了。

    虞卿很明白燕王这是被自己逼得没了办法,只能孤注一掷提前从齐国船上挪一只脚踩到赵国船上,以免得罪了赵国,将来无法利用赵国来制衡齐国。

    燕王身为一国国君所考虑的是燕国的利益,并不存在什么为了大义全心全意与谁结盟的心思,虽然表面上表现的很谦恭很大度,但这些表面功夫能瞒得了实心眼的人,却瞒不了虞卿这样的玲珑七窍心。虞卿只与燕王接触了一次就已经发现他是个心口不一的人,所以难为起他来心安理得,丝毫不觉着有什么过分。

    难为燕王不算什么过分事,本来就是各自为各自国家考虑,但要是一直去难为秦开,虞卿却做不到。秦开在虞卿劝说燕王的这些日子里头一直顶着燕王的白眼儿帮虞卿说话,以虞卿看人的眼光还能不知道这位是个难得的厚道人,按当初赵胜的话说就是个鲁肃。虽然虞卿不知道鲁肃是谁,但看着秦开的样子却能想象到“鲁肃”一定是个坚持己见的人物,要是难为这种实诚人那可就是真正的不厚道了。

    想到这里,虞卿瞥眼看到秦开跨马加鞭赶路赶得满头都是大汗,虽然嘴上没说,心里却早已觉着有几分愧疚,迅速考虑好派人前往临淄禀报赵胜的事以后便对秦开扬声笑道:

    “虞某早就说过赵燕两国是一家。燕王都已经这样说了,虞某还能有什么二话……呃,我说秦将军,你看看这天色,难不成咱们就在这里过夜?”

    秦开被虞卿说地一愣,猛然间反应过来,抬头看了一眼渐已麻黑的天空,这才连忙抹去额角细汗,附和着笑道:“诺诺诺,末将只顾着说话了,全忘了礼数。虞上卿请,咱们先去前头庄子上住下再慢慢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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