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悍赵在线阅读 - 第二百二十章 无法理喻的所在

第二百二十章 无法理喻的所在

    荀况着实缺德带冒烟儿,他几句话就给赵胜增加了一项新任务——说服教育,根本就不看看赵胜现在正在忙什么。说起来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中国自古讲一个信字,要想当一个有信用有作为的君王,门外头“登闻鼓”一敲,别管伱在干什么,就算正蹲在茅房里拉稀也得乖乖地上朝听政,不然的话那唾沫星子可就多了,什么拒谏,什么昏庸,什么……总之除了1644年开始的那个想称奴才都得看出身的超级专权朝代以外,大多数时代的君王皇dìdū不是那么好当的。

    不过登闻鼓也有登闻鼓的好处,别人敲的是时候,伱听得也对路,而且应对得当,那就是扬名取信的大广告,不但不会耽搁时间,还能提前解决更多今后有可能出现的争论。为此,赵胜虽然私底下骂了荀况几句,但最后还是决定脱膀子赤膊上阵,要跟荀况好好地摔上这一跤,而且为了可观的“门票收入”,还把“赛场”从只能容纳几百人观看的朝堂搬到了足以让数千人一同摇旗呐喊的邯郸学宫正殿广场上,至于到时候没买到好位置坐的远听不见怎么办……伱没长嘴不会打听呀?

    “辩论赛”广告已经打了出去,题目很大——何谓政务,兼论富国之道。说起来这题目颇有些空泛,但通过路边社头版消息透露,本次“大赛”起因是有人反对官设钱庄。而且双方“主辩手”将是当今赵国家国领袖对阵文坛领袖。那么这个乐子可就大了,而且有心人一眼就能看得出来,此次论战虽然只是因官办钱庄而起,但论战之地搬到了学宫,至少赵胜的目的是以此为引,向全体赵国人解释他变法革新的整个大方向。从这个角度来说,到时候将要发生的事影响力必然堪比甚至远超当年的商君论和赵武灵王为胡服骑shè劝说安平君赵成之事,必将具有里程碑意义。

    对于普通老百姓来说,这种事或许也就是些喜闻乐见的饭后谈资,但对于有头脑。懂得依靠国家大政方针发家致富之人来说,这件事却极是重要,所以消息刚刚传出去没多久,“门票”便业已告罄……准确的说应该是如果不预约。主会场肯定是挤不进去了,要是当真想听的话,墙头上或许还有几个空位。

    荀况也没想到自己的挑战在赵胜那里反应会这么大,他现在已经是赵国邯郸学宫的主持人了,在赵胜的不懈努力之下,邯郸学宫名声越来越响,像齐国稷下学宫的田骈、儿说、环渊、尹文,原先主持燕国大政的邹衍,许行的高徒陈辛、陈相,名家大师公孙龙。孔子七代裔孙、儒家贤士孔穿等等高贤名士云集,大有取稷下学宫而代之的趋势。

    荀况这些年声名鹊起,从当年一个默默无名的儒生一跃成为当今天下两大学宫之一的祭酒,而且同时还使自己的现实论儒学见解发扬光大,应该说与赵胜的大力支持分不开,按说应该视赵胜为伯乐、为俞钟,可孔老夫子当年说过: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那么作为自以为的赵胜知己,荀况这位孔圣刍狗便觉得自己有必要坦荡荡。当发现赵胜有走上邪道可能的时候全力将他拉回来,通过一己之力塑造一位当真可以上比尧舜禹汤,下可光耀万古的明君贤德。

    想法是好的,可问题是人家赵胜不领情,把声势搞这么大多少有些当面锣对面鼓针尖对麦芒的意味。这样的话那不就意味着赵胜完全不认同他荀况的想法了么?

    对于赵胜这一做法,荀况第一个反应是惊诧。第二个反应则是自己是不是哪里想错了,然而想来想去,荀况最终得出的结论依然是自己所思完全是为了赵国兴盛着想,所以最后他又坦荡了,硬生生的接下了挑战,在赵胜发下“挑战书”定下rì期以后便开始了周密的安排准备,横下来的心里想法很简单,就算让赵胜当众丢人也比放任他将赵国带上不归路为好。

    荀况自在那里准备,赵胜却还得忙别的事,秦国前来送礼赔罪的使臣以及山东各国为小合纵穿梭来往的使臣还得应付;繁琐政务还得打理;各国动向还得细细探听;常规化的军队建设还得抓紧;今年秋粮大丰产如何才能不至于谷贱伤农,在继续大兴水利的基础上保证平抑物价外加公廪存储还得过问,同时还得利用云中丰美草原以及赵国境内丰沛水源大力发展牧渔业;如何通过优惠政策将邻近国家敢于脱籍投奔赵国的人口接收下来,并且利用这个时代别国尚不完善的户籍制度防止别国发现情况做出过激反应还得慎重对待。

    这些大方向的事还不算,还有什么范雎新建的墨学署如何汇集更多的能工巧匠开展发明创造外加著书立说,逐渐形成科学理论还得关注,外加将原先小时候在现代农村所见所闻的那些生产技术通过各种方式不显山不露水地传播出去以增强单个劳动者的生产能力;如何扩大官学并分立农工兵商学还得想法子筹钱;绕过秦国和义渠,从邯郸经云中派往西域各处寻找新式冶铁技术以及良马品种的队伍还得望眼yù穿;时时心怀二心的箕子朝鲜和东胡那里还得恩威并施,并且想办法逐渐北拓开发辽东……总之,荀况为什么那么缺德带冒烟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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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华阳来到邯郸王宫已经两个多月了,虽然一直在王后的隆佑宫里做事,却极少能见到赵胜。这倒不是赵胜不常来季瑶这里,而是隆佑宫实在太大了,华阳刚刚来赵国又不是季瑶的贴身侍女。哪有那么容易见到赵胜?

    然而能不能见到赵胜对华阳来说并不是特别重要。虽然预期之中的妃嫔名位并没能得到,但她如今足岁才十四岁半,固然情窦已开,未经人事之下却又万事皆为懵懂,那种失落感也就没有那么强烈了。她这个年纪正是从孩子向大人逐渐转变的时候,也说不清是孩子还是大人,再加上又是在无忧无虑的环境中长大的,童心犹在,虽然明白来到赵国不能再像家里那样了,但所关心的事还是难免太多。

    cāo闲心的心态之下。华阳很快就发现赵国实在与秦国大不一样,不一样到什么程度呢?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不过许多具体的事却颇让她感觉新鲜,比如说她对秦国宫廷极是了解。知道宫里的妃嫔,包括王后和芈太后在内平常都会做些针线活儿,不过她们做这些事并不是像贫寒人家的妇人们那样织织补补或者贴补家用,仅仅只是打发时辰而已。

    然而赵国王宫却不一样,上至王后季瑶,下至最低等的侍女寺人,居然都在没事儿的时候参与织造,而且这些织造并不像秦国王宫里那样绣个花织个底儿什么的,而是正儿八经的抛梭织丝绸。虽然没有起三更歇鸡息那么繁重,但有一件无意中打听到的事却实实在在惊到了华阳——这些织出来的丝绸除了宫里人自己用以外。居然,居然半数是拿出去卖的!

    这件事实在大出华阳的意料,也让她怎么都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的爷爷是秦国朝中重臣,所以她比同龄的平民家女孩知道更多家国之事。在她印象了,商贾之道虽然不可或缺,却是伤本之行,必须予以打压抑制,以腾出更多的人手从事农商本业或者充为军用,这样做才是富国强兵之道。

    可是赵国也很富强呀,而且好像还是芈太后和秦王。还有魏相邦和华阳的爷爷这些人如今唯一顾忌的山东之国,可他们为什么不按本道做事呢?而且连王宫里的人都参与工商之事了,足见王宫之外更是商贾盛行,难道赵王就不怕本业和军队缺乏人手么?赵国人当真是让人不可理喻,赵王更是……

    说起那个赵王。华阳就更疑惑了,她虽然只见过赵王几次。而且除了头一次之外连句话都没搭上过,可她怎么都觉着赵王实在不像想象中的君王。君王应该是个什么样子呢?伱比如说秦王也挺和善的,可是那都是华阳接触多了之后的错觉而已。华阳也知道秦王君威很重,而且完全是当着什么人说什么话,在芈太后面前唯唯诺诺,但不在芈太后面前时却是威严无限,很少能见到他笑,就连华阳的爷爷这个身为秦王亲舅舅的秦国重臣在言谈之中对秦王也是敬而有畏。

    至于其他的君王,华阳都未曾见过,但听说还是听说过一些的,比如说韩王,据说人家韩王特别喜欢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宫里头选人都是照着这个岁数去选。这些还都算是比较正常的事儿,有些私底下传来传去的话华阳偶尔听见了都会面红耳热,根本连回想都不敢去回想,实在感觉外边的世界太可怕了,所以当爷爷说太后要将她送到赵国来的时候,她心里着着实实的害怕了许久,直到很长时间以后才在无奈之中坦然了下来……准确的说应该是认命了。

    然而当真得见之下华阳才发现,赵王这个在她心目中本来应该比楚王、韩王、魏王他们更可怕的存在却全不是那么回事,居然,居然,怎么说呢……居然是个不笑不说话的年轻人,而且还是个,嗯……另外她见到赵王的几次都发现,在别人向他行礼时,他都会向别人笑眯眯的点点头,如果不是人太多招呼不过来或者他有事急着走,总是会停下来笑言一两句话或者说句“不必多礼”什么的,虽说这并不能算搭话,但也实在与华阳的想象差距太大了些。这种话怎么说呢,爷爷在家中下人面前也从来没有这样过呀,除了那几个主要的管事,谁要是能得他斜眼“嗯”上一声就算是烧高香了……

    两个多月了,时间不算短,华阳早已经融入了这座王宫。她知道王后和赵王不一样。对赵王来说。这座王宫或许就是个起居休息的地方,但对于王后来说,这里却是她主政的所在。大家大户出来的女子谁不明白一个道理——主母难当,更何况王宫之中成百的女子哪有一个丑的,而且都盯着这个位置。华阳知道王后要比赵王严厉的多,虽然和善体贴人,上下规矩却丝毫不允许错,但华阳同时也知道王后并不是坏人,她只不过是坐在了那个位子上,只能做那个位子上该做的事罢了。别人或许不理解。但华阳完全理解,而且她知道如果是自己坐在那个地方,未必能像王后做的那样好。正因为此,华阳心里服。心里服就得规规矩矩的按王后的吩咐做事。

    固然在做着民间的事,但王宫有王宫的好处,那就是条件完备,就算不完备,也可以毫不费力地置办完备,比如说丝织就是如此。作为王宫,哪会有什么织造设备,可人家赵王宫却置办的全全的,什么踞织机、锭轮、缫丝架、生丝、熟织染缸、染料……据说工官司织丝的设备王宫里头一样也不缺。只不过宫里今年才开始兴起织丝,原先并没有养蚕植桑。

    养蚕和植桑可不像织丝那么容易。只要手脚不笨,仔细学学就能学会,那是需要时间的,所以不可能上手就能用。正因为此,为了省下买生丝的钱,开的时候王后让人在御园和隆佑宫后院里辟出了大片地方种植桑树,准备从植桑养蚕开始一条龙全在王宫里包办了,弄的王宫俨然就是个大作坊。

    按说王后是魏国的季公主出身,应当于工商一道不甚了了,可避不住人家白妃是洛阳白氏嫡出的女儿。而且原先在娘家的时候还颇涉经营,由她协助王后维持,听宫里其他人的话音,宫中丝织获利丝毫不比外边的大商大贾为差。

    另外也不知道赵王自小从师傅那里学了什么,连白妃对他都是佩服有加。当初宫里开始织丝的时候他随口一句什么“把人分开拨各做一道工序”,愣是将宫中所产之量增了两三成之多。而且据说这还不是他第一次提出这种主意,赵国境内许多匠作大商贾都经过他各种各样的提点,不论是陶瓷铜铁还是什么华阳叫不上名来的匠作门类,同样的规模都比他国产出为大。只不过商人重利,有多赚钱的好办法绝对捂得严严的,不肯透露半分,其他人都不甚了了罢了。

    接触的越多知道的也必然越多,两个多月的时间里,华阳对这座王宫从陌生到熟悉,又从熟悉到更加无法理解,每每想起这里有工场,有经商奇女经营获利,有草莽墨门出身的妃嫔时时参与朝堂机密政务,甚至还有一个看上去似乎无所不通的男主人,她便愈发看不懂赵王和赵国了。然而越是看不懂,华阳的好奇心便越重,总想弄明白那个丝毫不像君王的男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然赵王没有按想象中那样给予名位,但王后却很是照顾华阳这个带着封赠从秦国来到赵国的小小宫女,虽然在整座王宫里的人无不参与丝织劳动的情况下不可能让华阳闲着,却给她安排了极是轻省的活计——除了按班侍奉以外,只是与一班人一起在隆佑宫后院里照料那些尚显稚嫩的桑树。这种活儿对华阳来说实在太简单不过了,毕竟身出大家族的女子都是闲极无聊的,谁会不懂园艺花圃之类的事呢?

    隆佑宫后园极大,除了一潭湖池和靠北边辟出来的一半桑园外,剩下的地方皆错落有致的点缀着各式亭榭和各类花卉草木,即便不用劳作的时候,华阳也喜欢到这里来。秋未入冬之际碗菊、朱槿、月季尚未完全凋谢,腊梅却已渐渐结出了蓓蕾,后院中处处五彩缤纷,实在是个赏心悦目的去处。看到那些花那些草,华阳对咸阳城的思念之苦便淡了许多。

    秋末之际五月芍自然早已看不到花了,但块根药xìng却已十足,如果再不剜掘出来,再过一个多月就要混生土芽等着明年再萌了。王宫里的人本来只是喜欢看花的,对药根什么的并不在意,但华阳的爷爷年轻的时候还不像后来那样富贵,在楚国曾经跟着人学过医,后来因为芈太后的关系到秦国做了官却依然喜欢侍弄草药,其中芍药便是一种,府中院子里栽了许多,在华阳小时候时常带着她一起剜掘药根,晒干了以后留着府里自己用,所以华阳养成了习惯,当看到隆佑宫里也有大片芍药,却只是看花而不用根时便觉得极是心疼,专门向王后禀奏了要去侍弄。王后实在好说话,接着就答应了,连一点犹豫都没有。

    这天一大早天气极好,华阳敛着裙子蹲在芍园里用一柄小铜铲细心地剜撅着一株挑出来的花枝下的泥土,身边的小柳编篮子中已经整整齐齐的码放了半篮依然带着些许泥痕的新鲜芍根。她做的如此细心,就像原先在家里跟着爷爷一起忙活时一样。这种感觉让她特别安心,浑然不知身在何处。可是也不知是谁这样不会看时候,偏偏就在她最为专注之时,一个声音忽然从不远处传了过来。

    “那边是华阳么?”

    “……大王!奴婢拜见大王。”

    华阳诧异地循声回头望了望,当发现身着寻常深衣,笑吟吟地站在不远处石子小路上的人竟然是赵王时,猛然之间不觉慌了神,都已经能听见自己砰砰乱跳的心脏了。她连忙起身转过来敛衽拂下了礼去,连纤纤素手上沾满了的泥土都没来得及去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