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七章 最后的谈判(上)
变之一字有二等,第一是急变,以五行来论属火,火急易焚身,譬如王莽新政,譬如王安石变法,不论目的为何,往往敝处太大。第二则是缓变,属水,而且因为一个缓字,这水只是潺潺溪流,叮咚于山间,悦人耳目,无人以之为怪,但当万千溪流汇集成波涛汹涌的大江大河时,却再没有谁能够阻挡。 这就是历史经验的优势,固然你不如那些圣贤睿智,不如他们敏思,但当听得多了,见得多了,即便对历史没有太多了解,单凭几千年去芜存菁积累下来的那些人人皆知的大事教训也足以让你比他们明辨许多,以至于让不明就里的人只能往一些玄虚的事情上去联想了。 赵胜正是如此,据好事的卿士大夫私下里用yīn阳五行论推算过,说赵武灵王为兴赵本主,赵国虽然身出嬴姓,其运却属周朝,故此尚赤为火德,也就是本xìng属火,火德盛而缺平衡,火炽而焚,所以才会xìng子急躁,做事求快,最后饿毙沙丘宫,赵国盛极而衰,火德因此终结。火生土,土为五行至中本主,同时土克水,而秦尚黑,应水德,正应土德克火德之相。 按说赵武灵王的死终结了赵国的火德,以火生土来论,应土德的应该是继任的赵何,但其一赵何得位不正,为二嫡相争的结果,同时赵何在位时主赵国国运的是赵武灵王在位时的卿士赵成和李兑,赵何并未掌权。所以此为“火余”,而非“土正”。赵国进入土德相的开始是李兑倒台,继任掌权者就是赵胜。赵胜与赵武灵王朝堂没有干系,并且终结了李兑这个“火余”。所以从那个时候赵国开始进入土德,“土德正”则是在赵胜登位的时候。赵胜受禅得位,正式与赵武灵王之德运鞠别,所以是“土正”。 赵胜主土德之运也是有根据的。土克水,最大的表现就是赵胜掌权之初即遣派乐毅阻断秦国东进之势,这正应土克水之相,其后进入“土正”,赵国渐盛。移弱为强,仅仅几年的工夫已经超越当年赵武灵王火运最盛之势,已足以与强秦分庭抗礼。 再以五行论战国之世,魏国以姬姓之后代周朝继续以火德主运天下。魏国衰弱的时候恰逢各国称王,周朝火德彻底衰竭,紧接着秦国继魏国而兴,虽然未能成为天下共主,但其势却是主运天下。所以天下进入水德,而赵胜主土德,所以才能克水德而兴,那么彼消此长之下。今后必然是土强而水衰,赵渐强而秦渐衰了。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更大的证据证明赵胜主的是土德。而非继续赵武灵王的火德,那就是赵胜的变革跟赵武灵王的胡服骑shè完全是两码事。主要是以民事为主,而且还和秦国商鞅那种严刑峻法的变革完全相反,完全是顺民心的方式。那么以五行说来论,土曰“稼穑”。xìng情温厚笃实,而具自信。土xìng代表信,就是又诚实又温厚诚恳之意,恰恰符合赵胜朝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谁还敢说如今的赵国主的不是土德? 五行八卦这些东西本属玄虚,就算找根据也只是些东拉西扯的玄虚东西,不过不论有没有根据,至少代表的是某些人的愿望,所以这一说法在赵国境内很是盛行,甚至临近地区的赵秦乡野士人还为这些事发生过面红耳赤的争吵,但不论赵胜属水还是属土,亦或是属火,有一样却是明白无误的——两千多年的历史经验给了他很大的臂助,以至于以蝴蝶的翅膀改变了天下的时运。 不过玄虚也有玄虚的用处,那就是对信之者有强烈的心理暗示作用,这个时候恰逢赵胜大兴变革,于是五行说这个赵胜从来没考虑过的东西就在有意无意之中成了推波助澜促进变革的臂助,完全在赵胜预料之外帮了他的大忙。 就在五行说大行其道的时候,秦相魏冉踏着满地缤纷落英来到了赵国邯郸。 魏冉不是蔡泽,乃是大秦国正儿八经的相邦执政,赵国可以忽悠怠慢蔡泽,却不能怠慢魏冉,不然的话别说赵秦之间必然要为此事彻底公开翻脸,就算在其他国家那里赵国也绝站不住理儿。 三月十一rì,魏冉车驾到达邯郸,赵相徐韩为率百官出城十里相迎。礼毕,徐魏二相同乘一车,在百官簇拥之下回城,作为东道主的徐韩为亲自挥鞭催促了几下驾辕的马匹,接着将马鞭交给驭手,自己则笑呵呵的坐在了魏冉的身边,点了点头正要说几句客套话,没曾想魏冉却先小声的开了口: “徐兄,年前敝国以蔡泽为使赴赵,以至于令赵王不悦,实在是无礼了。此次奉命来邯郸之前,秦王亲嘱魏冉要当面向赵王谢罪,不知赵王可否赐以一见?” “呃……呵呵。” 魏冉上来就是这样的口气,顿时弄得徐韩为一愣。徐韩为忍不住转头看了看魏冉,见他满面的肃然,还能不知道他这是用气话来堵自己的嘴?略一斟酌后淡然笑道, “秦王客气了,蔡下卿来时礼数周全,并没有什么过错处,不知魏相邦如何来的赵王不悦和谢罪两句话?” 这不是不要脸么,把蔡泽晾了那么久却不接见谈正事,现在又装什么都不知道……魏冉脸上挤出了个笑容,不以为意的说道: “喔,是么?或许是蔡泽回去没有说清楚,中间颇有些误会。呵呵,是这样,徐相邦,前次蔡泽来赵,本来有些秦王所嘱要禀于赵王,可听蔡泽说,他到邯郸之后除了次rì拜见赵王一次以外,其后一直未能得见赵王,只是由范上卿相待,未能完成使命。呃,其间怕是有些误会。呵呵。” 魏冉已经将什么话都挑明了,徐韩为要是在装糊涂显然已经不可能,愣了一愣之后接着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状,讪然的笑道: “原来魏相邦说的是这件事。呵呵呵呵,在下刚才全想岔了。是这样,那rì蔡下卿禀见之时确实说过有秦王授命要事禀报我王。我王一直在求太平,其实并不想与秦国相互睚眦,听了这些话之后就跟蔡下卿说:赵秦本是同源一姓,抛却左见比他国都要亲许多,若不是前些年秦国咄咄相逼,赵国也绝不会刀矛相对。既然秦王遣派蔡下卿前来以示诚意。那么只要是为弭兵修好,就算让赵国吃些亏他也能答应。后来蔡下卿说秦王大悔当rì濮阳之事,所以才遣他前来谢罪,除了这些以外并没有再说别的。 这事儿我王一直觉着很是奇怪。还曾问过在下,说蔡下卿这是什么意思。在下也是如坠雾里,又哪里想得明白,只好让范上卿去驿馆问了几次。好像有一回范下卿跟他说,赵王已经表明了赵国的态度。那就是以诚相待秦国,蔡下卿要是真有什么话说,根本用不着顾虑,可。可,蔡下卿却什么也没说呀?” “呃。原来是这样?” 魏冉听到这里顿时有些气滞,他从徐韩为的话里根本挑不出什么错处。毕竟当时徐韩为在场,而他魏冉并不在场,不管实际情况是什么样都只能听蔡泽和徐韩为去说。而徐韩为说的这些虽然和蔡泽的话完全是两个意思,却又有许多地方是对的上的,比如蔡泽说范雎一直抱定弭兵不放,不给他开口的机会,而徐韩为却说这些话是赵王说的。然而不论是谁说的,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就是赵国公开的态度乃是坚持弭兵。 这样一来可就耐琢磨了,如果换一种想法,撒谎的不是徐韩为,而是蔡泽,这件事也完全说得过去,试想赵王既然说了赵国的态度是坚持弭兵,将谈判的圈子明明白白的划出来了,那么蔡泽还怎么敢向他提出秦赵结盟并分天下的话,那不是忤逆赵王的心思么?如果当时蔡泽胆怯了,没敢去说这些话,最终只能有辱使命,而有辱使命在秦国律法中乃是犯罪,蔡泽完全有可能为了逃避罪责而移花接木的编造有利于自己的谎言,这种可能xìng并不是没有。 徐韩为的话不可信,可蔡泽的话也未必一定可信,用这件事来抓赵国的把柄不就成糊涂账了么。 魏冉一拳打了个空,不免有些讪讪,只得笑道: “其中可能是出了些误会,呵呵,呃……徐兄,咱们不提蔡泽的事了。魏冉此次前来乃是奉秦王所命,要将一些密议禀报赵王,不知赵王可否单独接见魏冉一次?” 徐韩为满脸都是坦然的笑容,点了点头道: “好说好说,今rì回去在下就禀报上去,不过这些rì子大王正在忙着新政的事,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抽出整空来向魏相邦请教,嗯,魏相邦只管放心,大王如何也不会怠慢的,只不过早一天晚一天罢了。” 魏冉可不想落一个蔡泽的下场,急忙接道:“既然如此,何不明rì开殿拜毕便密议呢?” 徐韩为顿时被噎了一下,只得笑道:“呃……好好好,魏相邦也用不着太过急躁,先容在下禀报一声,成不成的在下实在不敢保证,呵呵,应当,应当没什么大问题吧。” “那就好,有劳徐相邦了。” 魏冉可不是蔡泽,他早就准备好了,就算明天赵胜开殿迎接的时候推三阻四,他也要公开提出这个要求来,至于赵胜的面子能不能挂得住根本不在他的考虑之列。 ……………………………………………………………………………………………… 赵胜并没有驳魏冉的面子,三月十二一大早开殿相拜礼节过后,还没等魏冉说什么,赵胜就先开口请他前往柏梁台小坐欢谈。 这面子可不小了,而且态度很诚恳。完全是在按照魏冉的请求做,赵胜撇下群臣把魏冉请去了柏梁台,相向坐下,香茗摆上,就连在旁伺候的那些寺人也全部都退了出去,只在大殿里留下了赵胜和魏冉两个人。 赵胜和魏冉可是老熟人了,从当年赵胜还是赵国相邦的时候就一直打对手。五国伐齐时更是在濮阳朝夕相处了好几个月,这交情……要是抛弃左见,恐怕成为一对忘年交也不成问题。然而左见是抛不掉的,必将他们分别代表着两个几近针锋相对的国家。所以当寺人们往外一退,两个人撇眼见都发现对方在偷瞥着自己,便忍不住心照不宣的一起笑了起来。赵胜略略抬手笑道:
“魏相邦请用茶。” “谢过赵王。” 魏冉淡定的拱了拱手,依言捧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啜了一口,品砸了品咂,放下盏子后才笑道, “以外臣愚见,外臣本来也没必要前来邯郸的。” “噢?魏相邦这是何意?” 赵胜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诧异。依然坦然的注视着魏冉。魏冉也不想说过多的废话了,笑了笑道: “其实也不必讳言,当今之世虽说诸国并立,但只要是明眼人都清楚。韩魏楚齐不过是比鲁卫他们略大些的弱国罢了,当真并争天下的唯有秦赵两国,即便是楚国,也不过自保只能,只可惜楚王群臣不自知。依然自以为强大罢了。 秦赵相争,两国本来便是以对方为敌,想提什么共利之事不过是痴人说梦而已。赵王不会告诉外臣,您大倡弭兵之事。当真是想与秦国修万年之好吧?” “哈哈哈哈,这些事魏相邦不该问寡人。要问也该问问贵太后和秦王。” 魏冉上来就把所有虚套扔到了一边,赵胜听了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点了点头道, “魏相邦这几十年的秦相果然不是白当的,秦王想什么,芈太后想什么揣摩得清清楚楚。以秦国来看,山东各国积弱多年,早已经是秦国口边之食。敝国先王胡服骑shè,令敝国一跃而起,大有与秦国相争之势,幸而一场沙丘宫变把这些变成了过眼云烟,实在令人庆幸。可惜还没庆幸几rì,赵国却又出了个赵胜,时时处处的与秦国对着干,又实在令人可恼。可是如此么?” 魏冉莞尔一笑道:“赵王只说敝国大王和太后是怎么想的,却不说自己是怎么想的,可是心虚么?” 赵胜摇了摇头笑道:“心虚谈不上,其实各国图强都有当年五霸之想,魏文侯、魏武侯、魏惠王是怎么做的,齐闵王是怎么做,贵国又是怎么做的,天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本来也没必要讳言。 不过寡人还是想多说一句。世事讲的是一个势字,自以为强盛无敌之时往往就是将要衰败之时,做人不能心头一热想怎样就怎样,还是需要有些自知之明的。比如说寡人自己,殚尽竭虑为的是什么?当真没有齐桓晋文之想么?若说没有,不必魏相邦取笑,寡人自己也已经无地自容了。 然而有齐桓晋文之想是一回事,有自知之明却又是另一回事,方今天下不比齐桓晋文之时,虽然魏相邦说韩魏楚齐相比赵秦为弱,但寡人却认为他们再弱也不是卫鲁那样的弱,绝不是你们秦国或者寡人的赵国想号令就能号令的,更何况正如魏相邦所说,如今秦赵相互猜忌敌对,那就更不要指望什么成就霸业了。所以赵胜倒没有什么心虚,有的不过是些自知之明罢了。” 魏冉一直微低着头静静的听着,听到这里抬头笑道:“还请赵王容外臣说句不敬的话。赵王可知外臣一直以来对赵王最敬重之处是什么么?” 赵胜淡然的笑道:“敬重两个字寡人实在不敢当。说起来寡人若不是坐了这个王位,其实还得尊魏相邦一声尊长的。嗯……既然魏相邦说到这里,寡人便不敢请问好了。” “呵呵,赵王实在是客气了。” 魏冉捋着胡子微微叹了口气,半晌才道, “外臣这些年对赵王最敬重之处就是‘持’和“真”两个字,每每回想起这几年的事,外臣便多有后悔。这几年里不管敝国君王也好,太后也好,还是外臣自己也好,总是以看待平常人一般看待赵王,总觉得赵王也像别人一样今rì东明rì西,明面上是人,暗底下却是鬼,只知道为了眼前之利而朝秦暮楚,完全可以以利诱之。 如今看这些想法大是错谬了,所谓一个‘术’字终究只是小计,用在浑浑噩噩之人身上自然是效力颇巨,但在明辨持恒之人面前却是毫无用处。赵国如今在赵王手里衰而复兴,确实不是没有说法的。” 赵胜颔首笑道:“‘持’和‘真’两个字寡人可以收下。魏相邦只需告诉寡人,你此次为何而来就是了。” “赵王不会告诉外臣您看不出来吧?” 魏冉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盯着赵胜笑呵呵地反问了一句。赵胜略一沉吟道: “濮阳弭兵之会刚刚过去,魏相邦这次来自然是为了小合纵,这个没什么问题。寡人只是不清楚,秦王和芈太后对此具体有何对策和说法,又是想让魏相邦如何说服寡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