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别拿穿越不当工作在线阅读 - 第百二十一章 独自一人的晴天雨夜

第百二十一章 独自一人的晴天雨夜

    夏的时候,苏虹跑去染了发。

    她染的是酒红色,更衬得肤白如雪,五官轮廓分明。雷钧说她这样子看起来像个“胡姬”,苏虹拿镜子照了又照。

    “根本不像嘛,哪里像了?”她皱眉道。

    “哎呀无所谓啦,反正是要嫁给胡人的。”方无应故意说,“到时候想不当胡姬都不行。”

    听方无应说这话,她就笑了起来。

    那时候他们在无应家,苏虹在上网,她的眼睛扫了显示器上的几行字,忽然笑出了声。

    “看什么?”方无应凑过来。

    “方的博客。”苏虹用鼠标那几行字拉蓝,“喏:‘……公园的球形植物疏于修剪,傻里傻气的绿圆脑袋上,这儿那儿冒出好些鲜红嫩叶,猛一眼看上去,如谢顶者用药不当,脑后生出几撮滑稽的异色新发。’亏她是怎么想出这种比喻来的!”

    方无应也笑:“其人。”

    他们的说笑引来路过方,她探头看看:“在笑什么?”

    “阿。你这比喻就很傻里傻气呀!”方无应指着显示器说。“哪有这样描写植物地?”

    方看见那段蓝色地句子。很不满:“怎么啦?这比喻是小武说地。我借用了。难道他说得不好?”

    一是小武地句子。方无应和苏虹都愣了一下。

    “哦。是他写地啊?嗯。意趣盎然。”

    “不愧为词帝。笔下万物皆有情。

    ”

    听他们一唱一和,方大怒!

    “哦写的就是傻里傻气,他写的就意趣盎然、万物皆有情?!你们两个也太会见风使舵了!”

    苏虹也有点尴尬,她咳嗽了一声:“呃,不是这个意思……”

    “我告诉你们吧他现在不写词了也不是词帝了。”

    “怎么可能家真是写了一辈子……”

    方哼了一声,“词是要发愁才能写出来的,他现在又没啥可愁的。”

    “你怎知人家没有发愁的事?”

    “哈哈!他现在愁的是住房公积金太少了。”方笑起来,“对了,说到愁昨天还说他要去做广告:问君能有几多愁,困了累了喝红牛。”

    “哈哈哈哈哈!”

    “喂你别笑啊!冲儿次你不是说卖版权挺赚钱的么?小武的词能不能卖版权啊?他想买房子。”

    方无应哭笑不得:“于是李后主去教育部申请作者版权抽税?文学作品五十年就没版权了,他的词,五百年都有了吧?真要给版权,中小学课本

    “啊?唉,果然……”

    苏虹抹了抹笑出的眼泪:“那他不写词还写啥?给人写广告文案?也挺赚的。”

    “才不,人家在写小说。”

    这消息太惊人了!

    “他写什么小说?”方无应惊讶地问“怎么我没听他说过?”

    “你当然没听过。”方得意洋洋地说,“是我说现在的小说都写得很难看就说那他来写给我看。”

    方无应显得十分激动,他从沙发里爬起来着沙发背问方:“……他打算写什么类型的小说?先锋文学还是魔幻文学?噢MYGODD阿姊,你叫他去拿诺贝尔吧!”

    “让李后主去拿诺贝尔?冲儿你脑子短路啦?”方看怪物似的看着他“他对那个炸药奖根本不感兴趣,而且炸药奖也不会喜欢他写的东西,他写玄幻言情的。”

    “啊?!”

    “嗯!好多男猪,好多女猪,都是穿越来的,个个都有好大的来头,”方说得手舞足蹈,“而且都是俊男美女,然后大家就没完没了地恋爱恋爱,结了婚的就离一遍,没结婚的就闹闹别扭,旧爱新欢,分手和好……哈哈!我就喜欢看言情!”

    方无应拿手捂住脸:“……球形闪电霹中了我。什么玩意儿这是!”

    苏虹干笑:“李后主的新作,听起来真像天雷榜的上榜作品。”

    “哼,你们这属于没见地!小武也说他打算在网上连载,不过目标读者呢我一个人,所以只要我开心就行,别人喜欢不喜欢他才不在乎呢。”

    “唔,没想到这家伙这么的……”方无应一时没找出合适的词来。

    “言听计从。”苏虹补充,“方说要看小说,他就给写小说。”

    “和言听计从没关系吧?”方说到一半,忽然想起来点什么,“对了,上次那个不肯言听计从的呢?”

    苏虹一愣:“哪个?”

    “就是那个要去南宋的呀?”方问,“下文呢?我还不知道呢。”

    苏虹轻轻“啊”了一声,她顿了顿,“没有下文了。”

    “怎么?”

    “女的,没有去。”苏虹说,“就男的一个人走了。”

    方微微一怔:“是么?”

    “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谁也不知道。”苏虹的神色有点黯淡,“也没人敢细问,眼看着已经伤心得要死了……”

    “伤心得要死?那男的啊?”

    “嗯。”

    三个人,一时间有点安静。

    “那……就那么走了?”方问,“男的就一个人走了?”

    “嗯,卫彬去送的他。”苏虹说,“当时是他第一个发现他们的嘛。至于辛弃疾临走时说了些什么,卫彬也没告诉我们。”

    “林兰最后还是找到了。”方无应突然说。

    “是么?”

    “嗯,毕竟是有古人接触经历的,得签署一些保密协议之类的,政府必须与之保持联系。”方无应说,“她还在本市。”

    “好好的,干吗又不肯走了呢?”方问。

    “谁知道。”方无应耸耸肩,“人心是多变的。”

    于是那天没人再提这件事了。

    这事儿过去差不多一个月,某个周末,卫彬去建行办事。他有一笔定期存款到期,需做转存就在那儿巧遇了林兰。

    初夏暴雨上午十点多,天气晦暗潮湿,但周末人还是挺多的,卫彬取了号,正要去找个位置坐着等意抬头望了望,就发现了在那排灰白色金属椅子上的女子。

    他犹豫了一下是过去打了个招呼:“林兰?”

    林兰抬头一看,神情有点惊讶,但很快就微笑起来:“真巧!没想到碰见恩人了。”

    她的声音并不大,但还是引得旁边几个人抬头关注他们

    卫彬被她这么一说,表情有点窘:“……什么恩不恩的,那是我的工作。”

    他说着林兰身边坐下来。

    “过来办事?”林兰看他。

    “嗯,有笔钱到期转存。”他笑了笑,“其实是国家发的生活补贴了三年也还是没多少。”

    “还在读书啊?”林兰问。

    “六月份毕业。”卫说,“答辩已经通过了。”

    林兰笑了:“真好!”

    “什么?”

    “年轻啊!”她说“那之前其实在实习?”

    卫彬点点头:“出意外的话,明年这个时候就转正了。”

    “还打算往上读么?”

    “暂时不了。”他想了想,“以有机会再说吧。”

    林点头道:“如果是公职还是有必要的,目前博士还算吃香,不像硕士泛滥成灾。”

    “如今连市长的司机都有博文凭了,我讨厌被人叫‘卫博士’——好像被打趣似的。”

    林:“怕什么?你又不是女孩子,女孩子怕读博变灭绝师太,男孩子就尽管往上读好了。”

    卫彬不出声,他玩味似的咀嚼着“男孩子”这个称呼。

    “我meimei开始也打算读博的,后来还是决定先工作再说。在职的容易,直接读博就不太好毕业,多得是读了五六年最后不得不转博士后的,把人累死都熬不出来。”

    “……”

    “我当时本来也打算签直博,后来想想得读那么多年,听着脑仁就疼,培养费啊什么一算下来其实也没多少……”

    “林兰。”

    “嗯?”

    “他走的时候,是我去送的。”

    林兰的神情滞了一秒,然后,她低下头。

    卫彬这句话,就好像一个开关,把之前她刻意用无关的话想绕开的那个重心,给推到了眼前。

    “他和我说,他会记着你的。”卫彬说,“他说,你说的那些话他都记着,他会在那边一直等着你……”

    林兰半晌没做声。

    卫彬踌躇了一下,还是问道:“干吗又不肯过去了?”

    “觉得这女人出尔反尔,比较自私,对吧?”林兰突然说。

    被这么一讲,卫彬有点尴尬,他摇摇头:“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一时,俩人之间有点沉闷。

    “毕业进入社会,有什么感受?”林兰突然问。

    话题又转回琐事上,卫彬有点奇怪,不过他还是回答:“多少有点不习惯,虽然也是一直盼望的事儿,不过……”

    “嗯?”

    “研究所里人少。”他说,“打交道的就那么几个老师,又都是知道我的来历的……”

    “来历?”

    “因为我是特殊培养的学生。”卫彬挠挠后脑,“但是进了局里就不一样了。”

    “如何?”

    “办公室里有同事,还有其它部门的同事,前辈和领导,这个那个的……而且又得担心答辩的事儿,紧张得要死,反正刚去那个礼拜,食欲都不太好。”

    林兰笑起来:“后来,好了么?”

    “嗯。情绪低落的时候我就想,自己好像也不是太差嘛,过去我……呃,我是说过去的成绩啊,总评啊什么的,还是不错的,就算进了单位应该也不会有太大的滑落,人际关系这方面我一向都不太行,但也只能慢慢相处心也没用。”

    林兰安慰似的说:“每个应届生都是这么过来的,一般适应期也就一年,有的人不到一年就成了老油条,那反而可悲生都没新滋味了。”

    “嗯也这么想。”卫彬说,“所以现在比刚进来那个月,感觉好多了。”

    林兰微笑,她停了一会儿,又说:“那么是以什么来牵系现在的生活的呢?”

    卫彬一时没听懂。

    “听起来,你是在拿学校时的状况做基础后再在之上进行细节调整,对吧?”林兰说,“‘过去的成绩总评都不错,就算进了单位也不会有太大滑落’,是这个意思吧?”

    “嗯,这么说确是这样。

    ”

    “所以……”林兰停了一下,“如果真的去了南宋我又能拿什么来当自己的基础?”

    卫彬一愣。

    “记忆可以洗掉,认知却无法洗掉过去了,我大概会看什么都不顺眼吧:为什么她们都裹脚?我却是一双难看的天足?”林兰笑道“他是带着一肚子诗词歌赋来的现代,我带什么去古代?我的泛亚洲夏季营销计划?”

    林兰的笑容有些苦涩。

    “算了,这些不讲也罢。”她故作轻松地摆摆手,“说穿了全都是借口,退缩了就是退缩了,把自己遮掩成花儿也没用。”

    卫彬想了想:“可是他说,他愿意留下来……”

    林兰低下头,没出声。

    “当时控制室里就我一个人,他悄悄问我有没办法把他留下来。”卫彬低声说,“他和我说他不想回南宋,想去找你。”

    林兰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我知道他说的是真的。”卫彬说,“既然他都已经下了决心不当辛弃疾了,你为什么还要离开他?”

    见林兰不答话,卫彬有点后悔,他停了半晌,才说:“对不起,我说话太直接。”

    林兰摇摇头。

    “……我们,是商量过逃走的事儿。”她低声说。

    卫彬有点惊讶地望着她。

    “他说他不干了,他不想忘了我,也不想我忘记他。他说林兰咱们逃吧,去一个小地方,谁也不认识我们,隐姓埋名地生活,对了,他还说他要去学计算机……”林兰忽然笑了笑,“你看,计划得多美好?只要国安局不来抓我们。”

    卫彬沉默了片刻,道:“你认为国安的人,一定能找到你们?”

    “和国安无关。”

    外面的雨更大了,瓢泼似的巨响震天震地。

    “……之前,也曾试图让他融入这个社会。”林兰忽然说,“我认识做HR的朋友,想找对方帮忙,把他弄进一家公司的。”

    “那个,比较难吧?”卫彬说,“身份还有文凭什么的,怎么凭空变出来?”

    林兰点点头:“所以人家也很为难,后来还是答应帮忙看看。我给做了一份中英文简历,想让他从最基础做起。”

    卫彬觉得无奈,他从心底就不认可这种无视规则

    。

    “不过最后还是没去成。”林兰抬起脸,笑了笑,“他适应不了,一开始面试就适应不了,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也毫无兴趣。”

    “……那是当然的。”

    “我当时就想,算了,就不为难他了。那时我也还没辞职,月薪有好几万,两个人用也不是太难。既然不愿进公司,能进学校也可以啊,古文功底这么好,进不了一流大学的古籍研究所,就找个二级学院教教书吧,好像也不太坏。”

    “……我不认为让辛弃疾去教书是个好主意。况且如今进二级学院也要博士文凭了。”

    林兰笑起来:“而还要考英文,他恨字母恨得咬牙切齿。”

    “明白了。”卫彬突然说,“现代市就是一张疏而不漏的网。他在这里,安插不下。”

    “他也丢不下宋的一切,嘴上说没关系,心可是骗不了人的。”林兰微微叹了口气,“哪怕不去工作,就靠妻子来养活,他肯么?他在南宋还有半辈子没有过呢。在这儿,一年可以,两年可以,五年十年肯么?想起他的大宋河山,想起他那些一手扶植的抗金组织……难道他还能不对我心生怨恨?”

    卫彬静默了一会儿,突道:“如果他真肯呢?”

    “什”

    “丢下过去。”他侧过脸,看着她“好像把一切路径都堵死了有给他足够的机会。”

    林深看他:“……真的有能够丢下过去的人?你见过?”

    卫彬一时语塞。

    这时恰好前台叫号,林兰站起身:“抱歉,我先过去一下。”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卫彬看看自己手上的号码,前面还有三个人他又翻了翻存折,上面显示尚有一万二千元的结余。

    这就是骠骑大将军的全部财产。

    因为研究所提供免费食宿,卫彬的生活补贴大都用在买书上面,他最经常的娱乐是周末去街上逛一天,然后进必胜客喝下午茶啥的,那是相对而言最划得来的消费,因为有他感兴趣的提拉米苏可以免费续杯。就算那样,通常卫彬也会带着一本书在手上。目前他拿的是实习工资目并不多,又因为临近毕业|贴即将取消,以及得另外租房子所以眼下卫彬的生活仍不那么宽裕。

    但这也够了,他觉得,就算是区区一万二千元,也能做一个很好的人生起点。

    他是个随时都可以“开始”的人。

    正想着,林兰办好手续,从柜台走回来。

    “先走了。

    ”她冲着卫彬扬了扬手。

    “byeebyee。”

    那天晚上他的晚餐是鲜奶面包加一瓶酸奶。

    最初,卫彬对这个畜禽如此廉价的世界表示过震惊,但偶尔有次看见了现代养鸡场里不见天日的可怕场景后,他对rou类的兴趣便大大降低了。小武说他再这么下去会成苏虹第二,但是卫彬并未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丝毫衰弱的迹象。

    他还是在坚持健身,只是次数不那么多,因为时间得用在更宝贵的地方,而且当人从熬了一夜的实验室里出来,想去的地方也只有一处:卧室。

    对卫彬而言,生活并没有发生质的改变,外人对此不解是因为并未抓住问题的核心:从前这个人是用脑打仗的,如今他仍在用脑工作,高效的头脑可以解决一切问题,这是卫彬始终信奉的观念。

    再过两个月,他就满二十七岁了,小杨他们都说要好好庆祝生日,为他这个全局最年轻的成员。

    他还不到二十七岁,最年轻的控制组成员都比他大半岁。

    二十七,这是一个可以整夜玩网游、可以每月花光自己工资然后啃老,和女朋友满世界玩耍,一个在现代社会仍被当作“男孩子”的年龄,而这对卫彬来说,又是多么沉重的二十七年!

    他已经二十七岁了……

    卫彬觉得,这个苍老的数字几乎让自己眩晕,他甚至想不出三十岁的自己会是什么样,有一种失衡感,严重存在于他的内心,那是由烽火连天的二十三年,和之后突然悄寂下来的四年共同组成的感觉:二十三,是他的过去,四,是他的现在。

    但是,人真的可以丢下过去么?

    蓦地想起白天林兰说的那句话,卫彬突然心生异样,他呆坐了半晌,终于推开灯下的书,从书桌前站起身。

    狭窄的房间被高高的书架占去了三分之一,卫彬走到书架前,他蹲下身,拉开书架底部的抽屉。

    那里面放着两样东西:一柄金弯刀,一只小得像玩具一样的童鞋。

    那柄刀是汉武帝赐予他的,武帝从自己身上将宝刀解下来,亲手递给了他。因此即便在病重之时,宝刀仍然跟随卫彬身边,从未遗失。他所携带来的西汉物品并没有上缴研究所,而是全部以私人财产的名义保留了下来。

    而那只成年人掌心大小的绒鞋,是他的儿子霍曾穿过的。

    孩子死去已有两千一百年了,但在他的记忆里,只有四年。

    卫彬至今仍记得当时看见那句话的感觉:“……居六岁,元封元年,卒,谥哀侯。无子,绝,国除。”

    元封元年,卒……

    当时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两个字上长达十几秒,最终,还是恢复了阅读速度,移向了下一行字。

    没有人知道那十几秒里,他的心情。

    默默看了一会儿那只小童鞋,卫彬将它放回到抽屉里,站起身,回到书桌前。

    淡淡的**已经散去。

    没有什么可以永久留下,也没有什么可以永久生存,物品如此,人亦如此。

    孤灯之下,卫彬被一种不知是哀伤还是惆怅的感觉包裹着,他不由静静出神,黑暗中,树木被风给摇动的声音,和远方不知名的潮声混杂在一起,缓慢而坚定地灌入他的耳朵。

    BGM:插曲behelitt,类似此刻卫彬的思绪,让人联想起“渐黄昏,清角吹寒”……啊!这个不好,是败仗了的哀歌,很不衬小卫同学,呃,那么就换成“梦回吹角连营”吧!

    哎呀,摸下巴,这好像是林兰她老公的词,汗汗,不过先借用一下没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