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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慕容瑄 第五章

    说了这么多人家的事儿,我似乎该说说自家的事儿了。

    有一件事我从未和人提及,但是和我相处多年的同学却都能察觉到它。其中有特别要好的,在忍了好久之后,终于向我提出了疑问。

    “慕容,你爹妈交谈时,说的是哪儿的话啊?”

    对这种问题,我往往回答:“是北方话。”

    但是有些人却并不满足这种回答。有个同学不信地说:“不可能!我爹是东北人,我根本没听过有这种口音的!而且你们家说话,我一个字都听不懂,这明明不是北方话嘛!外语还差不多!”

    面对这种质疑,我也只有沉默以番外之慕容瑄第五章对。

    从小,我就听见爸妈用一种外人完全无法理解的语言交谈,除了偶尔大意之外,他们极少在外人面前使用这种语言,只有全都是自家人比如姑姑和姑父在时,才会说这种话。

    我也懂这种语言,但我只能听懂,却不会说。似乎父母也并不鼓励我使用这种语言和他们交谈,所以情况就会变得挺奇怪:我不会说他们的语言,所以只能用普通话和他们交谈,但我又听得懂他们之间说的那种语言。

    包括mama对爸爸的那个称呼。那是我从未在别处听到过的一个音,姑姑也是那么叫爸爸。后来我问mama,那个词到底是什么意思,mama说那是爸爸的乳名。

    “那你们说的到底是哪里话啊?”我继续追问。

    “家乡话啊。”mama是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你爸爸的家乡话。”

    “爸爸的家乡在哪里啊?”

    “在东北嘛,说过的啦。”

    “……但是和小沈阳的话一点都不像呀!”

    番外之慕容瑄第五章mama笑起来:“你爸爸和小沈阳可不是一个地方的。”

    “那他是哪个地方的?”我打破沙锅问到底。

    “唔,很山里很山里,很少有人知道的地方。”

    我想了想,又问:“那为什么从来不带我去看看?”

    “看不着了。”mama摇摇头。“村庄都毁了,全都被过度开发了,一点儿痕迹都找不到。”

    “那爷爷奶奶呢?我没有叔叔伯伯么?”我又问,“难道爸爸就只有姑姑这一个亲人?”

    我问到这儿,mama的脸色才有点改变。

    “最好别问你爸爸这些事儿。”她低声说,“他们都过世了,瑄瑄。你要是一个劲追问爸爸,他会难过的。”

    被mama这么一说,我也不再敢继续问下去了。

    很小的时候我就知道,爸爸是有大悲哀的人。

    当然年幼时我还不理解什么叫做“大悲哀”,但是我知道爸爸并不一直像他平日表面上那样,快快活活,意气风发。因为偶尔,我会目睹到他非常低沉的状态。

    我并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仿佛一夜之间,爸爸忽然变的很冷,不爱说话,自他周身散发出一种让人寒冷的气息,令人恐惧,不敢靠近。

    但从小我就是个拥有强烈好奇心的小孩,尽管那样子的爸爸让我有些害怕,我还是忍不住要去接近他,探究那里面到底藏着什么。

    我还记得大概四岁左右,一个冬夜,我从幼儿园回来,就看见爸爸一个人坐在客厅角落里发呆,mama当时不知去了哪里,可能去做饭了吧。我就一个人站在客厅门口,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爸爸。

    那是一种十分诡异的感觉,四周静悄悄的,爸爸的样子多少有些奇怪。他的目光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他的脸孔也和平常不太一样,我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冒了出来……

    我踮着脚,悄悄走过去,挨着他身边坐了下来。尽管心里充满恐惧。但我还是不想逃,我觉得爸爸既然在这儿,我就用不着害怕逃走。

    爸爸开头好像没察觉我的接近,等他慢慢转过脸来望着我,我觉得爸爸的目光古怪极了!那样子就好像从来没见过我似的,就好像……就好像他很诧异自己身边怎么会蹦出来这么一个小丫头!

    可没多久,他就把脸转开了。

    父女俩就这么坐了好一会儿,客厅静极了,我忽然有些惊慌失措!因为我发现爸爸身上的那种无以名状的东西,开始弥漫上我的身体!

    我太害怕了!极度恐惧之下。一把抓住了爸爸的手!

    但是就算那样惧怕,我也不想逃开,我觉得那一团烟乎乎的东西,快要把我给整个吞噬进去了,但是既然爸爸在这儿,我就不想一个人逃走。

    我就这么抓着爸爸的手,整个人被他身体里冒出来的那股烟乎乎的东西给包裹着,一动也不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只有等着。

    和爸爸一块儿等着。

    但是奇怪的事儿发生了,那股烟乎乎的东西渐渐消退,它一点点减轻,变淡,不像一开始那么沉重浓稠。让人喘不过气来,时间越久,它就越浅,最后就融化成了淡淡一层背景色,消失于空气之中……

    好像胸口的巨石终于被挪开了一样,我开始放声尖叫,我用尽力气狂叫,mama从厨房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我!

    ……

    接下来的事儿我记得就不太清楚了,没多久我的情绪就平息了下来。等我再清醒过来,重新看外面世界,爸爸就又恢复到平时那个样子了——也许他是被我的那阵尖叫给叫醒了?

    后来过了两天,爸爸问我,当时怎么了?是不是看见了什么,我说我觉得有一团烟乎乎的东西在爸爸身上,很可怕,我很难受。四岁的我说得不太清楚,爸爸就拿来纸笔,叫我画下来。

    我在纸上画了一个好大好大的烟妖怪,又给它画上了五层鲨鱼一样的尖牙齿,它的眼睛凶凶的,像铜铃,它的鼻孔好像大水牛的鼻孔,烟囱一样往外喷着烟乎乎的毒气……这就是我以孩童的心,对那种可怖感觉的描绘。

    “就是这个东西么?”爸爸仔细看着那张画。

    我点点头:“从爸爸的心里跑出来的。”

    我说着,用小手戳了戳爸爸的胸口:“这里。”

    爸爸把那张画看了又看,最后他问我:“瑄瑄1小说α.整理

    ,当时你为什么没逃走呢?”

    我说我不知道,后来我想了半天。才说,逃走的话,这个烟妖怪肯定会追上来的,越逃就越追。

    后来,爸爸就把那张画珍藏起来了。

    那次之后,爸爸就很少出现那种情况了,他的心情不好,顶多也就是抽根烟的程度。

    爸爸说我是上苍赐给他的最珍贵的宝物。

    其实,不可能有什么具象性的东西从爸爸身上凭空冒出来,那只是我作为一个孩子,潜意识所感受到的一个人内心巨大的绝望和恐惧,比起成年人,孩子在这方面敏锐百倍,她能立即感觉到谁让她害怕,谁让她觉得不舒服,当感觉到这一点时。她会用哭闹甚至尖叫狂奔来摆脱。婴儿的无端哭闹常常就是因此——感觉粗糙的成年人已经丧失了这种原始功能,他们会用强大的理性说服自己此人只是比较阴沉,不好打交道而已。

    所以事实上,从很小的时候我就学会了如何与心底有阴影的人相处。我很少遇到心底阴影像我爸的阴影那么可怕的人,但是如果真的有。那样的人反而容易吸引我,因为“解除那种阴影”已经成了我天赋的使命。

    我知道如何对付它,如何与阴影中的人联手,静候它的到来,默然对待它,直到它终于放弃离去……

    相比之下,mama心中就完全没有什么阴影,拿爸爸的话来说,mama是那种“天生善良”的人,如果善良这玩意儿也像中乐透彩一样,那mama一生下来就中了头彩。

    我对此不解,善良也有后天培养的么?

    爸爸说是的,他说他自己就是后天培养的,他运气比较差,一直就没中奖机会。

    mama也没有什么亲戚在身旁,爸爸还有个jiejie,可她什么亲人都没有。mama说她生下来自己的mama就去世了,她爸爸就从小逼着她念书,没多久就把她送进一个非常严格的学校里不再管她了。

    “好严格的学校呢。”mama当时像开玩笑似的说,“父母都见不着的那种。”

    “那……后来呢?”我又问。

    “后来?”mama掀了掀眼皮。“不就遇着你爸爸了么?不就结婚了么?然后就生了你呗。”

    我皱了皱眉,觉得mama好像省略了很多东西。

    “在我爸之前,没谈男朋友呀?”我又问,“那个学校里没有男生追求你么?”

    “有的,不过后来他和人家好了。”mama说完,又拍了一下手,“幸亏!不然我就遇不到你爸爸了,那多可惜!”

    唔,我妈就这样,凡事总是往好的方面看,我管这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但是曾经有一件事,我妈怎么往好处想都不行,那就是我从小的学习成绩。

    我小时候,学习成绩非常差。

    如果有人和你说,我小时候学习成绩很差,那这种话多半得打折,你在调查之后就会发现,说话的人顶多是班上的中下等水平。

    我小时候的那种差,是真正的差。

    原本是第二的,但是第一的那个弱智孩子在三年级的时候退学了,于是我就从第二,“光荣”地跃入第一。

    倒数第一。

    说起来,我也并不是上课不听讲。作业不完成,卷子全空白的那种学生,我上课也会很安静地听老师讲课,回家作业也都按照要求做。虽然经常做不完,因为好些题我都不会,考试的时候我也尽量把卷子都填满,虽然百分之八十都是白填,因为都填错了。

    也许你会说:瑄瑄,你成绩这么差,你父母该有多着急啊!他们该多伤心啊!

    嗯,也许他们真的很着急很伤心过,不过我没怎么看出来,因为他们从不打骂我,更不会在我面前反复提及我的成绩。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上学之前我曾经出过事,四岁的时候,我曾经出现自闭症状长达半年,那件事把爸爸mama给吓着了,对他们而言,就算门门功课考零分,也比成自闭儿要好得多。

    但是,为什么当时我的成绩会那么差?这可真是个千古难题,甚至连我自己,都不能很好的回答出来。

    我觉得自己已经很努力了,我用了我能用的所有的力气来学习,但我就是无法顺利理解老师所说的那些东西,就好像一个外星人无法理解一个地球人,似乎他们所阐述的那个理论体系,和我内里的系统根本就不是一码事。因此我需要用很大的力气,扭转我自己的系统,以此来迎合外界需求。

    许多人对此都有他们自己的解释。

    爸爸的战友李建国叔叔说,孩子还太小,接受程度比较慢没关系,长大一点就好了。

    mama的上司雷局长说,瑄瑄可能有别的心事要想,功课不是她感兴趣的方面。

    姑父说功课太难,现在社会把孩子都逼得像跳山羊似的,瑄瑄是被吓的。

    姑姑说学不进去没关系,反正她当年学习成绩也差劲得很……

    也许他们都说对了一部分,但是他们其中绝大多数,都无法理解那种“茫然”,只有小姑姑触及了一点点核心,她说她“刚来”的时候。觉得“这边”又吵又乱,她什么都学不进去,也不明白到底为什么非要学那些。

    但是现实的压力却存在着,我的成绩差得让人咂舌,甚至连mama都不肯去开家长会。

    刚开始,mama还没有将这些放在心上,每次她都兴致勃勃地跑去开家长会,而且还刻意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因为我同学的mama们,没有谁像她一样年轻漂亮。

    但是去了几次之后,mama就再不肯去了,她觉得开家长会实在是太难受的一件事了,原因当然是我的成绩,老师在上面念成绩单,mama坐在下面,就活像是她自己当面承受批评一样。

    mama既然不肯去,家长会就换成爸爸去。

    爸爸曾经笑嘻嘻地问mama,担心不担心自己被别的mama们看上,之前mama不叫他去参加家长会,其中也有这个原因。

    然而mama也笑嘻嘻地说,她完全不担心爸爸会被别的家长看上、搞出什么风流韵事来,她更担心家长会开到最后,爸爸要羞愧得找一块布把自己的脸蒙上……

    然后,爸爸就很得意地去参加我的家长会了,本来他对这事儿一直非常踊跃,是mama开始硬要坚持自己去。他才让步的。

    如一贯预料的那样,爸爸走进会场时,照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全体mama们的眼睛,齐刷刷定在了爸爸身上!

    我爸爸那时的军阶是中校,而且他自身年轻得让人吃惊,再加上那张脸又是万年不遇的帅……被异性盯着瞧,本来是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子。

    然而,等家长会开到一半,那些本来“多情”的目光,就全都转为了“同情”。

    谁也没想到,这么一个帅哥军官,养出的女儿,却是全班……不,全年级倒数第一。

    但出乎mama意料的是,爸爸似乎全然不把这放在心上,他最终也并未“找块布蒙在脸上”。回家之后他简单交代了一下老师的吩咐,然后就没再说啥了。

    mama很奇怪,问他,难道就不觉得难安么?

    爸爸说他不难受,他觉得成绩不好没什么,“至少瑄瑄还没考零分嘛!”

    爸爸的底线之低,令mama都没话可讲,不过没过多久,爸爸就得为他所说的那句话而后悔得咬舌头了,因为接着的期末考试,我真的就给他带回来一张零分的考卷!

    可是爸爸就在这张零分的卷子里。发现了问题的端倪,因为我竟然连选择题和判断题也全做错了。

    尤其是打勾叉的十道判断题。我一个也没做对,我的判断和标答是截然相反的,这让爸爸注意到了关键所在。

    他将卷子交给我妈看,他叫mama先别对着分数发火,要仔细看我写的解答。

    “如果是真的完全不懂不会。就算论猜,也应该得到几分才对。”他说,“哪怕二十道题全都选c,瑄瑄也能得到七、八分,但是她每一个选择都不对。”

    mama没好气地说:“那是因为她不会呀,不会你叫她得什么分?”

    爸爸摇头说不是因为这个,如果真的不会,为什么判断题一题都没对?就算全都打勾,我也能够得四分。

    爸爸认为,是我“故意”把回答写反的。

    经过爸爸这么一提醒,mama也感觉到了问题,接下来他们再仔细研究后面的大题,愈发觉得不对劲。

    大题我做得很慢,所以空了很多没写,但是已经写了的,那错误同样让人感觉奇怪,我并不是在胡乱写,每一题,我都认真按照步骤演算下来,但就偏偏在许多毫不起眼、甚至根本不可能有错误的地方犯了错,比如最简单的个位数加法。

    尤其是应用题,我选择的公式往往是最近似的那个,我明明可以再仔细想一想,选用正确的公式。

    可是,我不干。

    “如果连乘法她都做得出来。为什么加法会做错?”爸爸说,“她是故意的,她把题目做得老师想给分都没法给,虽然瑄瑄自己都不知道缘故。”

    以上这些讨论,我当时并不清楚,是很多年之后,我上高中了,mama才说给我听的。

    “当时我们就算抓着你,逼着你问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恐怕你也回答不上来。”mama说着,表情若有所思,“好像是你控制不住自己,就是要这么做。”

    被mama这么一说,我也惊讶起来!我从未想过自己在幼年时期竟然有这么复杂的心思。

    我在和什么对抗,这是爸爸的说法。我借用这种对抗来保全自己,否则我的自我存活就会出现威胁,然而,是什么东西逼着我搞这种对抗?我为什么就死活不肯融入常态大流中呢?

    我不知道。

    所幸,上了初中以后,我的成绩慢慢提升,不再是垫底的了,高中时期,终于到了中上游的程度。

    爸爸说那是因为我长大了,强壮了。知道不用动不动就以死相拼,也能保全我的真实自我了。

    他这话,我当时仍然不怎么懂。但许多年之后,我终于彻底明白了爸爸的意思。

    还是那个“它”,就是霍姗所说的那样东西,也就是弟弟说的命运神。我是在和“它”对抗,我不能让它像四岁那年那样,生生把我给“拽回去”,然而状况并不是我决意要在这个正常的现代社会里,像每一个普通人那样生活下去,它就能够彻底放过我的,为此,我的幼年才不得不备尝艰难,若不是有足够善良的mama和足够宽容的爸爸,我恐怕活得还要更惨。

    话说回来,我若不是他们的女儿,也就用不着要和这个“它”对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