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章 疾苦
张信已经吩咐下来,虽然不用自己亲自出马,但王杰还是非常热心的拿着食物走下船去,来到那一老一少身旁边,言语几句之后,有些惊恐的老少接到食物,对王杰千恩万谢起来,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王杰应功成身退,可是出于职业习惯,他忍不住询问两句,那老者自然是有问必答。 “把那老少安置好了吗?”船舱之中,张信静静的喝着茶,见到王杰进来之后,似乎随意的询问道。 “那小孩确实是几天没吃东西了,卑职带去的食物都不够他们填饱肚子,所以回来让人再给他们多送一些食物过去。”王杰轻叹说道。 “做的不错。”张信点头赞许,随后感慨说道:“看他们模样应该也是良家百姓,却不知是何原故沦落致此。” 张信本来就是自言自语,发表一下心中的感慨之情,没有想过让人回答,却没有想到王杰立即在一旁说道:“回禀大人,那老少是南畿常州府靖江县人士,前几日当地突降大风雨潮,家中亲人遭灾逝去,而且连续风雨不止,他们这才跑到杭州躲避灾难的。” “为何从来没有听任乐安提过此事。”张信喃喃说道,心里也随之一动,吩咐起来:“王杰,去把那老少请上船来。” 麦福在一旁听得清楚,待王杰应声而去后,轻声说道:“大人,此事有何不妥之处吗?” “不知道,只是有些好奇。”张信微微一笑说道:“偶尔也要关心一下民间疾苦,不然回京城之后皇上问起。总不能说我们在办正事之余,就是吃喝玩乐吧。” “大人所言在理。”麦福深以为然。 “大人,卑职回来了。”不久之后,王杰带领一老一少进了船舱,考虑到两人的衣衫不整,王杰也细心的让两人淋浴更衣过。 “小民方木和孙子方玉参见大人。”进入船舱之后,也不知道是否得到王杰的指点,老者率先跪下磕头起来。末了没有忘记用手扯着小孩一同行礼。礼节中规中矩,似乎是在事先已经演练过地。 “起来吧。”张信瞄了王杰一眼,却发现他轻轻的摇头,表示这不是他授意的。 “谢谢大人。\\\\\\”方木熟练的站了起来,然后垂头肃立,而小孩方玉却没有那么讲究,从地上爬起来后,便睁大圆咕噜的眼睛四处打量起来。 “你以前是做什么的。似乎对朝廷的礼节非常熟悉啊。”张信好奇问道,自己到现在对官场的一些礼节都做得不够到位,而且眼前地老者礼节动作十分熟练,与麦福相比也不相上下,如果没有十几年地练习,恐怕难以做到这点。 “小民以前在靖江县里做了十七年的礼房属吏,因为年事已高,在几年前就被县令大人解去职务,回家安养天年。”方木恭敬的回答道。 “秀才出身?”张信突忽的冒出一句。 “大人所料无差。”方木恭谨答道。脸色却有些不自然起来,没有考上举人一直是他心中之痛,但瞬息之间恢复正常,如果他真是一般迂腐秀才的话,也不会在县衙中担任十七年小吏而不辞职了。 “靖江县风雨是怎么回事?听说灾情十分严重。是否真是如此?”张信没有再继续打听方木的身世情况。而且直接询问自己想要知道的事情来。 “大风雨,潮如海。三日之县内民庐倒塌过半以上,且漂没死者数万。”想起因为此事逝去的亲人。方木再也无法保持镇静,情绪变得格外激动,剧烈喘息起来,片刻之后带着几分惊恐之意,低声说道:“路有饿莩千里,饥人相食。” 张信眼光一凝,饿莩千里,饥人相食,这两句词可不是随便乱用地,张信非常明白这代表着什么意思,情况居然严重到这种地步。 “方木,你也是读过圣贤书之人,应该明白什么是路有饿莩竞相食,这话可不能胡言。”张信寒声说道“小民不敢,若非如此,小民也不会携孙逃离靖江。”方木悲伤泣道,想到中途曾经几度遭遇险境,方木现在还心有余悸,双手下意识的攥住孙子方玉的衣角,似乎害怕他转眼间消失不见了,方玉不明就里,眨着可爱的眼睛看着爷爷。 “灾情如此严重,当地官府没有开仓赈灾吗?”张信眉头紧锁,虽然说没有朝廷的命令是不允动用官府仓粮的,可是事急从宜,用了朝廷也不会追究责任的,况且这种事情也是有先例可寻的,安抚民生比什么都重要啊,不然等到朝廷赈灾的命令下来,恐怕灾民早就没有活路了。\\\\\\ “雨势一猛,县令大人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而县里地粮仓也被大水冲走,百姓的米粮牲口也随波流去,良田变成一片泽野,靖江百姓眼看就活不下去了,只好到邻县避难,可是邻县的遭遇也是如此,大伙只好一起前去常州府城,希望知府大人能救济灾民。”方木说到此时,双目含泪,如果当时有一口饭吃的话,自己的儿子也不至于活生生地死在自己面前,而自己却无能为力。 “后来怎么样?”不用方木继续说下去,张信已经知道结果,但他还要亲耳听方木述说一遍,以证实自己地猜想。 “大伙连常州城都进不去,城门贤闭,城墙上面站满的官兵差役,只要谁敢上前一步,他们地弓箭就毫不犹豫的射来。”方木眼睛露出激愤之色。 “他们好大地胆子。”虽然已经有心理准备,但是张信的心里不自觉的冒出一股火气来,本来以为常州府对灾民们最多是不予以理会,没有想到他们居然把百姓拒之城外。而且以武力驱赶,分明是不把治下百姓当人看,张信这时深深明白什么叫做官逼民反,百姓地前方已经是绝路,当官的却在后面推上一把,反正都是死,当然是放手一搏。 “常州离杭州不过千里之遥,那里发生此等严重灾情。为何我们从来没有听过此事。难道杭州的官员都是聋哑的不成。”相对而言,麦福却要冷静许多,开口询问起来。 “方木,他说的有道理,对此你作何解释。”张信还没有气到失去理智的地步,听到麦福的提醒后,觉得十分有理,转头说道:“如果靖江县之事真如你所说的这般严重。当地官府再怎么掩饰,一样会泄露出去地,为何杭州一点风声也没有听闻。” “小民也不知。”方木张口欲言,看到身旁地孙儿时,却立即改口,随后变得有些沉默起来,神情也变得分外默然。 “方木,如果你不是在撒谎的话,就是在顾忌什么。”沉默片刻。张信阻止准备发表意见的麦福,轻轻说道:“你知道我的身份吗?” “小民知道,大人是朝廷使臣,奉命下江南督办织造的。”方木小心谨慎的说道,如果不是这个原因。方木也不会说实话了。 “那你应该明白。只要我愿意,你今天所说的一翻话。不久之后可能会出现在皇上龙案之上。”张信拱手朝北说道。 “小民自然明白。”方木怦然心动,为亲人报仇的机会就在眼前。可是他却不知道张信是否值得信任,自己年老已不畏惧死亡,可是方家唯一地血脉尚且年幼,如果自己不慎去了,以后谁照顾孤苦伶仃的玉儿。 “你是害怕我会官官相互,待了解情况后却将你送往官衙?”张信淡然说道:“其实你不必担心,反正你已经把事情说了出来,如果我真想维护当地官员的话,这个时候我应该不耐烦的训斥你危言耸听,诬陷当地官员清誉,然后将你乱棍打出,怎么还会有心情聆听你说话啊。” “大人奉旨出行,乃是朝廷钦差,若是有什么隐情的话,你尽可向大人禀明。”王杰难得的和言温语说道。 “大人,您要为小民做主啊。”方木一咬牙根,倒在地向张信跪拜起来。 “只要你所言属实,而且确有冤屈的话,我自然不会撒手不管。”张信认真说道,如果不知道此事的话也就罢了,可是现在却关系到数万人生死,张信自然不能装聋作哑,毕竟他的血还没有彻底冷却。 “在常州城外时,小民地儿子见官差衙役不让百姓进城,一时激愤,带着几个乡民准备在城下与他们理论,没有想到他们不问清红皂白,弓箭一顿乱射……。”提起伤心往事,方木老泪纵横,痛苦的悲泣起来。 “爹爹没有了。”忽然方玉大叫一声,扯开嗓子哭啼起来,正直五六岁懵懂记事的年纪,虽然不明白什么叫生离死别,可是久久见不到父母,小孩自然会伤心哭泣。 “玉儿莫哭,爹爹一会儿就来了。”方木连忙把孙儿抱着怀里,不停的安慰起来,可是自己却忍不住泪如雨下,这时,一条丝巾递了过来。 “节哀顺变。” 方木接过丝巾,自然的地道谢一声,抬头一看,发现安慰自己地却是自己一直十分惧怕的太监,不由拿着丝巾茫然不知所措来。 “大人,这些差役真不是东西,害得这么小地孩子就没有了双亲。”麦福泪水盈眶,幽怨叹气说道。 “方木,继续往下说。”张信的心里也不怎么好受,但是为了了解事情地具体情况,只好冷下心肠继续询问起来。 “小民将儿子和乡亲们掩埋之后,大伙依然没能进入城里,只好在城外暂时住下,刚开如始的时候还能挖些野菜和草根充饥,后来城外的人越来越多,小民经过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不仅是靖江县,常州府的其他县城也遭此灾难,没有别的办法之下。纷纷都来到府城,希望得到救助。”方木脸部抽搐,麻木的说道:“人数众多,野菜草根树皮自然很快都被挖完了,大伙都饥饿难耐,有不少人想冲进府城里,却是自寻死路,终于有一天。居然有人煮起rou烫来。小民虽然肚子受饿,但是脑子还没有糊涂,城个方圆十里地飞鸟走兽,哪怕是鼠蚁虫蛇早就被人捕获一空,他们哪来的rou啊。” 船舱中顿时静默起来,只剩下小孩的抽泣声与船外河水波动的音响,虽然此次天空依然骄阳似火,几人却感到几分寒意。 “小民城外再也不是久留之地。匆匆忙忙带着玉儿逃离而去,待到安全之地后,小民寻思在松江府尚有亲戚好友,打算投奔他们。”方木继续说道:“一路上也遇到不少一同受灾的百姓,便相互扶持一起上路了,可是还没有到松江府,就听闻那里海风大作,情况与靖江无差,漂溺人死者无数。大伙听闻之后,便各奔东西了,辗转多日后才来到杭州城。” “苏州府离苏州城应该不远,你为何不去那里。”半响之后,张信问道。 “小民在路上听闻。太湖也经此大风潮。水高丈余,沿湖三十里内人畜屋具毁。漂溺死伤者不计其数,想必苏州城也不安全。这才跑到杭州来了。”方木感伤说道。 “王杰,你有听说过这事吗?”张信轻声问道,双手却紧紧的攥住椅子的扶把,看方木的模样似乎没有在撒谎。 “从未耳闻。”王杰摇头说道。 “方木,你似乎明白这是为什么?”见到方木欲言又止,张信和声说道:“江南出了这么大地事情,却没有人来告诉我,这说明是有人存心不想让我知道。” “大人你知道常州府城差役为何将百姓拒之城外吗?其实不只是常州府而已,只要是没有经历灾劫地府县城池,见到流民百姓之后,都是不许他们进城的。”方木悲愤说道。 “就算是见死不救,也不必如此绝情吧。”麦福叫道,常州府的做法还可以理解,那是害怕万千灾民进城之后惹出什么端来,可是其他县城收留几个灾民,应该没有这个顾虑啊。 “那是因为他们原本就打算让我们死的,只要我们全部死了,那天下就太平了。”方木悲怆笑道:“有些人也不用背负责任,灾难过后还能继续安稳当自己的官老爷。” 没有等张信提问,方木就继续说道:“大人是想说,这样的大事是掩藏不住的,是吧,确实也是如此,事情早晚是要报给朝廷知道的,不过却不是现在,只要能多拖延那么十天半个月,灾民们也死得差不多了,那时现上报朝廷,朝廷商议之后决定发粮赈灾,也要那么十天半个月,在这段时候里,活下来地灾民应该也没剩几个了。”
“这时候朝廷拨下来的赈灾银粮应该到了,到时候将仓库里的陈年霉米发给灾民,应付一下,再禀报朝廷已经按吩咐救济灾民了,然后再附上奏折,说明灾难之初,官衙怎么样开仓放粮,用么多少粮银布匹,救了多少灾民,现在又能用了多少朝廷的赈灾银粮。”方木怆然笑道:“这些表面文章小民当初不知道写过多少次了,没有想到最后却也遭此待遇,真是天理循环,屡报不爽啊。” “那朝廷拨下来的赈灾自然不能吃独食,从中出力甚多者,自然少不了他的那份。”张信冷然说道。 “见者有份是规矩。”方木嘲弄说道,脸上充满悲伤。 “王杰,带他们出去好生安置。”张信眼珠流动,谁也不知道他是否相信了方木的话,片刻之后淡然挥手说道。 “小民告退。”方木行礼说道,坦然的带着孙子随着王杰离开船舱。 “麦福,你认为他说的是真是假。”张信偏头问道。 “奴婢也不知,不过看模样似乎不假。”麦福迅速在心中计算起来,片刻之后轻声说道:“他地悲伤绝望一般人可装不出来。” 麦福是做戏的大行家,自然十分容易看出一个人喜怒哀乐是真心假意,虽然肯定方木所言不假,可是他也没有说得太绝对。 “是真是假。去打探一下就清楚了。”张信说道,随后轻轻的靠在椅子上叹气起来,人吃人,那是个什么样的情形啊,这样地人间地狱离张信太过遥远了,毕竟他虽然知道大明地百姓生活贫苦,可是所接触地都是一片繁荣安详的情景,突然听闻这样地事情。张信都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何反应。悲伤?愤怒?还是庆幸? “卑职马上去查。”走回来复命的王杰听到张信此话,立即拱手说道。 “你准备怎么查?”张信问道。 “如果情况真如方木所说一样,那杭州城中地锦衣卫官署应该不可靠了,卑职准备让随行的锦衣卫乔装打扮后,悄悄地前去探查。”王杰眼睛露出一道精光“你这样想是对地,可是考虑的还不够周详。”张信摇头说道:“我们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众人的注视下,就算怎么乔装掩饰,只要从驿站出去。他们自然知晓,而且刚才接方木上船的情景,恐怕也已经落入有心人眼中,他们自然有所防备,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待会应该有人过来找我聊天套话了。” “那如何是好。”不能动用自己的人马,也不能向当地锦衣卫求助,王杰也感到有些束手无策。 “联系杭州的东厂秘卫,让他们尽快核实此事地真假。”张信轻声说道。王杰应声点头,却没有动作,而麦福似乎没有听到两人对话一样,还在那里闭目养神。 “回驿站吧。”张信说道。 “大人,任知府求见。”张信一行人回到客栈还没有多久。一个驿站仆役就来汇报道。 “请他进来。”张信挥手吩咐说道。直到任乐安满面笑容的走进客厅,张信也没有起身相迎。而是继续专心致志的摆弄着手里的物件。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光闻这香气就知道这茶叶不凡。”任乐安也没有在意。上前几步后大加赞赏起来。 “任知府请坐。”张信微笑道,从容引手让任乐安坐下,随后亲手为他倒上一杯清茶。 “好香的茶啊,似乎是苏州的吓煞人香。”任乐安点头表示谢意,微微抿了一口guntang的热茶后,立即脱口而出说道。 “任知府不愧是品茶高手,这吓煞人香是汪阳前几日送来的,我都没有尝过几回,没有想到任知府居然这么熟悉。”张信轻轻笑道。 “吓煞人香虽然产自苏州,可也是江南名茶,下官怎能不知。”任乐安微笑说道。 张信微微一笑,也没有接下话茬,悠闲的喝了口茶后,居然露出一丝愁苦之色,而且还轻轻叹气起来。 “大人,你这是怎么了?似乎有些愁眉不展啊。”任乐安奇怪说道。 “刚才到城外船上清查绸缎之时,忽然见到岸上有一老一少在哭泣,不由动了恻隐之心,让人给他们送去些食物。”张信悲天悯人地叹息起来。 “大人真是菩萨心肠啊。”任乐安赞叹起来,随后说道:“江南虽然是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可是不事耕作,好吃懒做之人也不在少数,这些人平时不努力劳作,却经常在外面苦诉自己有多么的可怜悲惨,其实就是在骗取他人的同情,好施舍他们钱银。” “任知府何必欺我。”张信摇头说道,别有用意的看了任乐安一眼。 “下官怎敢欺骗大人,……。”任乐安连忙说道,而张信似乎没有心情听他的解释,挥手打断说道:“任知府,我并非是不谙世事之人,也知道江南虽是天堂之地,可是由于天灾人祸而无家可归衣不蔽体地大有人在,对我就不用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了,这种事情历朝历代屡见不鲜,有什么好掩饰地,在京城之中这样的人也不在少数,皇上对此也是心知肚明,知道这事怪不到地方官员身上。” “大人心里明白就好。”任乐安讪讪笑道,不过悬挂地心立即放下一大半,可是还有一点疑虑。 “没有想到松江府又海波不平了,还好海边没有多少人居住,不然不知道有多少百姓丧生大海风浪之下。”张信哀叹起来,随后说道:“任知府,既然海边如此危险,为何不将那里的百姓迁进内陆之中啊。” !~!你正在阅读,如有错误,请及时联系我们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