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林云
酒香四起引客往。 楚地边境，有一座靠海的小城，城中有一家不大的酒馆，每到日暮时分，其内必是宾朋满座，热闹非凡。 酒馆内有一说书先生，须发皆白，羽扇纶巾，作儒生打扮。其双眸似是可以洞察一切，又包容一切，威严肃穆却又隐隐有着极淡的悲伤忧郁，他的声音温和沉稳，却又显疲惫不堪。 “啪——” 醒木脆响，满堂喝彩，说书人手抚长须，神情似笑非笑。 “仰之弥高，钻之弥竖。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为，约我以礼，欲罢而不能……” 说书人话毕，起身离座，留下满堂一脸迷惑之人，独自走出酒馆。 时间悄然流逝，明蟾高挂，星斗漫天。 说书人独自走在街头，凄冷的寒风吹得他单薄衣衫猎猎作响。 阴暗的角落里，有人影静立，说书人行至其旁，微微叹息。 “说过了边疆沙场，道尽了快意江湖，却唯有一稚子之心，总叫人不忍提起。也罢，今日偶然感应，我大限将至，总不忍让他，也随我一起湮没于虚无荒土，便说与你听了吧，也好让人记得，天地间曾有这么一号人物。” “势单力薄，孤身一人，以蝼蚁之身，强撼天地……” 说书人说完又是一声叹息，他的目光越过小城，飘向遥远浩淼的大海。沧桑的话语从他的嘴里传出，在寒风中飘散。 …… 天水峰，位于东流水域西南三十里处，四周是茫茫大海，一望无际。山峰自海底突兀抬起，犹如一柄插入海底的巨剑，剑柄直入云霄，高不可攀。 峰壁岩石纯黑，光滑如镜，坚硬莫名，非金石可断可损。 天水峰之下有一个小村落，名曰天浩。依靠天水峰而建，民风淳朴，与世隔绝。所谓靠山吃山，遇水饮水，村民大多以捕鱼种田为生，自给自足。 林云面色阴郁又显期盼地坐在数米高的崖边遥望海平线，两只脚悬空前后晃动，身下便是蔚蓝色的茫茫大海。 时值秋日黄昏，岛上的林木花草都已经染上了苍色，夕阳在海面遍洒余晖，涂出一副艳丽壮观的景象。 迎着即将落下的红日，在片片霞光之中，一艘艘小小的渔船出现在林云的视野尽头。顿时，之前的阴郁一扫而空，一抹喜色自他的眼底浮现。 林云站起身来，不算太过健硕的身体高高跃起，人在半空，双臂展开连连挥舞，嘴里同时发出一阵阵大声地呼喊，脸上笑容荡漾开来。 他转身，寻着小路向渡口飞奔而去，脑中不断回旋着爹爹和大哥的身影。 “对了，娘亲。” 林云奔跑中的脚步骤然停下，“爹爹和大哥回来了应该尽快告诉娘亲，好让她不要再担心了的才好。” 如此想着，人已经转过身子向着村落跑去。 一个月前，爹爹、大哥，还有村子里的一些人出外海，却不想一去竟是了无音信，不见踪迹。为此，村长召集了村里留守的数名精壮汉子外出寻找，却连这些人都再也没有返回。 如此一来二去，能够派出的船只人手早已超出了原本出海数量，渐渐地，大家心里都开始打起了退堂鼓，认为这些人必是遭遇了什么意外不测。毕竟，常年在海上捞生活，海难事故常有发生，吃这碗饭，就已经有了这份心里准备。 他们艰难地放弃了外出寻找，虽然每个人心里都有不舍和哀伤，可是村落里的其他人还要生活，还需要人来守护。 但这对林云来说是无法接受的，每当想起被爹爹训斥，被大哥捉弄，虽当时气愤，甚至叛逆顶撞，但一想到再也见不到他们，再也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不管温柔的，严厉的，嘲讽的，调笑的，那过往的画面一幅幅，一幕幕地在脑中划过，他的心，就像有万千只蚂蚁挠过，不是酥麻，而是那种无处着力，却又带起无尽的悲意酸涩。 他不要放弃，就算所有人都认为他们遭遇了不测，但只要一日不见尸骨，就还有一丝希望。所以，他日日守候在村落的最高处，时时眺望远方，期盼着父兄的归来。 “不对，爹和大哥是不会就那样离去，他们那么高大，那么有力气，天下间能有什么事情难得倒他们。” 这一个月以来，每当林云觉得希望越来越渺茫的时候，他总是这样激励着自己。在他的心目中，他的爹爹和大哥，是神一样存在。 转眼就已经到了自家院落跟前，这是一个简单的农家小院，与周围其他人家并没有什么不同。院墙用稀疏的篱笆代替，向外人宣誓着主权。三两间房屋并排修葺，虽说简易，却也干净整洁，屋前种植着一小片花草。 院门半掩着，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眨着一双灵动的眼眸，在那花草之中，伸出自己粉嫩的小手逗弄，不时传出奶声奶气地娇笑。那娇憨的神情，让人忍不住想在她的脸蛋上狠捏几把。一个中年妇人蹲坐在她的身旁，面上虽带着笑，但眼底却隐藏着一抹浓重的郁色。 “娘，爹还有大哥回来了。” 林云喘着粗气，几乎是撞进家门，脸上满是兴奋喜悦。 “……什么？” “我看到他们的船了，他们回来了。” 林云说着，发觉自己的声音都有一些哽咽。看到娘亲还茫然地蹲在地上，脸上泪水早已经夺眶而出。 “我们去接他们，接他们回家。” 林云上前几步，将娘亲从地上扶将起来。娘亲心性柔弱，这段时间，担心爹爹和大哥，不知偷偷流了多少眼泪，此时骤听他们回来，一时竟是不知所措起来。 “二哥……” 原本逗弄花草的小女孩转过头来，看到林云，一声娇呼，飞奔而来。看到meimei扑来，林云张开怀抱，让她很顺利地钻进自己怀中，脖子被她一双白嫩的胳膊勾着。 “二哥好坏，这么多天竟然都不理欣儿，欣儿以后再也不给二哥莲子吃。” 小女孩，也就是林欣佯作生气的模样，鼓着腮帮子，努起小嘴，气哼哼地说着。 林云嘿嘿一笑，爹和大哥生死不知，下落不明，自己心里焦急难受，这一个月来，对欣儿确实是冷淡了许多，难怪她这么小都会抱怨了。 嘴上连连应着自己的不是，抱起meimei，一边向她赔礼道歉，一边携了娘亲向着渡口方向行去。 当来到渡口的时候，这里早已经围了不少人，他们也都听了消息，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激动喜悦的神情。那一艘艘渐渐变大靠近的船只之上，同样有着他们的亲人。 在林云他们的目光期盼之中，那一艘艘小船越来越近，但是，林云他们的心却都渐渐冷了下来，不安的思绪开始蔓延，将他们笼罩。 这种不安，在那一艘艘小船陆续驶入渡口，便越发的强烈起来。 静，死寂地沉静，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没有人去贸然上前，因为，他们在这些船只之上，竟是没有看到一个人影。 天渐渐暗了下来，林云觉得自己的眼前也开始变得昏沉。喉咙有些发干，他艰难地吞咽口水。将怀中的meimei交于娘亲，当先向那一艘艘停靠下来小船行去。 林云眼中有酸涩流动，模糊的视线中，自家船只的甲板之上，一抹抹暗红被雨水浸染开来。 林云的心在狂乱地跳动，他双目赤红，仿佛有什么东西即将离他而去一般。 他缓步走过甲板，站在不大的船舱门口，里面一股浓重的血腥腐败气味充斥着他口鼻，让他一阵晕眩。 不大的船舱之中，横卧着两具尸身，从喉结位置至小腹，有一道长长的口子。伤口并不整齐，像是用斧子一斧斧劈开的一样。里面的脏腑器官全部都被挖去，变得空荡。里面充斥血水，在那血水之中，一条条小鱼翻着白眼，咕嘟咕嘟地吐着泡泡。尸身衣衫尽碎，腐rou脓水在他们身下摊开，无数白色的蛆虫疯狂蠕动，贪婪地享用着这一餐饕餮盛宴。 “他们是谁？” 林云的脑袋嗡声大作，但他的心却不再慌乱，反倒是逐渐的静了下来。恐惧，害怕并没有如期而来，悲伤，痛苦仿佛也消失无踪。 林云跪了下来，泪水从他闭着的眼中流出。 “爹……” “哥……” “孩子他爹……” 一声声的悲嚎从身旁的船只上传来，林云思绪如麻，压在胸膛之中的悲伤被这一声声的哀嚎引导着，有如火山爆发一般涌上，一口口鲜血从嘴里喷出。 连喷数口鲜血，林云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跪倒在地的身子也开始摇摇欲坠，整个人看上去颓废异常。 “啊，娘亲，欣儿怕……” 小林欣的叫喊声让林云萎顿的心神顿时一凛，他一个激灵回头向后看去。不知什么时候，娘亲抱着meimei已经站在了他的身后。 “……”像是被父母抓到做了坏事的孩子一般，林云顿时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的他连忙擦掉眼泪站了起来，挡在尸身前面，不让娘亲和meimei看到，神情有些慌乱。 “娘，爹……大哥没有回来，我们去别家船上问问，看看他们是不是因为什么给耽搁了……” 林云一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反应过来后的自己也是一顿。面前的两具尸首，服饰虽说已经破烂不堪，面目也都无法辨认，但对于他，他的娘亲来说，那么熟悉的两个人，又怎会认不出。 林欣还在哭泣，显然是被吓到了。林云看着眼眶红红的母亲，母亲并没有像旁人一样呼天抢地，她的目光越过林云不高的个头，向他身后凝望着，林云的心蓦然咯噔一下。 母亲是什么样的人他清楚不过，此时她恐怕早已经没有了任何主意，而meimei还小，这个家，还有活着的人，以前是爹爹和哥哥支撑着这个家，那么他们不在了，他不能让这个家垮了。 “娘亲，我们，先出去吧？” 林云说完，接过meimei抱着，然后拉着母亲退出船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