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左一刀 右一刀
一个值守的小太监一不留神,乐寿堂的一扇窗户被风吹开,顿时,一股彻骨的寒气弥漫在大殿之内。 外重而内轻!在座的谁不是朝局当中摸爬滚打多年的人精,焉能听不出陈卓话里的意思,此时都是惊诧于陈卓如此狂妄,连一点遮掩都没有,当着李鸿章的面居然就直截了当说出这样的话来。 坐在上方的慈禧,心中却是忽然一动。当初让世铎把吴绍基安排在陆军学校里面,也是存着一份暗中监视陈卓等人的意思。按照吴绍基传回来的话,对陈卓的评价是:率直而无机心。此刻闻听陈卓如此毫无顾忌的言语,倒还多少有些这样的意思。 “裁撤丰台大营,编练新军这件事情,你们几个怎样看啊?”慈禧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 众人当中,奕和翁同刚入军机,此际是断然不敢先出头说话的,额勒赫布向来木讷,平常就说不出什么来,更何况编练新军这样天大的事情。一片沉默当中,世铎只有硬着头皮躬身说道。 “回禀太后,奴才以为丰台大营确实营务糜烂,不堪大用。但眼下时值年末,还有二十多天春节就要到了。这个时候朝廷事务还是要以稳字为主,丰台大营刚刚发生闹饷哗变,此时骤然进行裁撤,势必军心动荡,要是一不小心再生出什么波折出来,朝廷要从容善后就很难了。故奴才想裁撤丰台大营,编练新军一事还是要从长计议,徐徐为之方好。” 世铎的话其实就是一个字:拖。眼前的局面皇上准备裁撤丰台大营,大面上占着谁也扳不倒的理由,纵然是太后,此时也不好出面强行阻止,世铎自然更加不敢公然反驳,所以才提出徐徐为之。而他的话也确实不无道理,大过年的。总不能让朝廷上下都提心吊胆过不消停吧。 慈禧微微点了点头,这个时候,才见得自己让世铎当军机领班大臣,还是比较贴心的。刚想顺着世铎的这个话,不露声色的把调子定下来,忽然听到陈卓坚决无比的声音。 “启禀太后。刚才礼亲王地话,微臣不敢苟同。京畿重地摆放着一支军心不稳,随时都可能哗变的军队,这是历朝历代都不曾有过的事情。王爷顾虑着春节将至,不便大动干戈,这个道理微臣能够领会,但是春节过去后呢?朝廷倘不能痛下决心,从速定下裁撤的章程,久拖必生祸端!故微臣以为朝廷今日要议的事。首先就是丰台大营该不该裁撤,新军要不要编练,只有定下了这个章程。才能论及以后。” “直娘贼,比老子当年还要狂啊!”望着陈卓那寸步不让的态度,就连李鸿章也忍不住在肚子里暗暗骂了一句。 此时地李鸿章,已经从刚才的震惊中缓过神来。皇上想要编练新军,却硬生生把北洋拖了进来,李鸿章在心中一默,便明白了大概。陈卓刚才说的那一番外重内轻的话,其实并非是针对北洋来的,这个时候以皇上的精明。怎么会凭空的给自己树敌呢。首发这样做不过是借北洋权重说事,拿北洋来堵朝廷的口,行编练新军之实。 可是陈卓毕竟年轻了啊?李鸿章暗自摇了摇头。编练新军太后未必不会同意。关键是新军由谁来统帅。老子这个北洋大臣直隶总督。可是当年一刀一枪拼杀出来地。就这样还招致满朝亲贵地猜疑。一个小小地陈卓也不想想。虽然他带领陆军学校仅仅受过半年多训练地学员。一举击溃丰台大营。确实是此际编练新军地最好人选。但是即便朝廷同意了裁撤丰台大营编练新军。恐怕也决计不会放心把兵权交到一个汉人手里。更何况这背后还牵连着帝后之争。 想到此。李鸿章清了清嗓子。稳住心神徐徐说道。“启禀太后。臣以为陈卓所言不无道理。当断不断。必受其乱。丰台大营倘不裁撤。朝廷恐怕没有办法对天下有所交代啊。” 慈禧地眉头顿时皱了起来。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李鸿章。别地人说什么她可以不在意。但是李鸿章地话。她却必须是要听。而且要听进去一点地。 李鸿章略带沙哑地声音又在大殿内响起。“臣所以请太后和皇上从速决断。实在是因为裁撤丰台大营。编练新军绝非想象中那般容易。首要地一条便是银子。裁撤丰台大营需要一大笔安顿官兵地安家费。否则必然再次激起祸乱。而编练新军同样也需要银子。无饷不成军。没有军饷。何谈编练新军?更加不要说武器装备。营房建设等等。这些银子朝廷从哪里来?……臣在军务中摸爬滚打了多年。深知其中地艰辛。以北洋水师为例。设备老化。弹药匮乏。已经连续两年未新添一舰一炮。非是臣不尽心。实在是举手投足都受制于银子啊……” 李鸿章地话音刚落。慈禧地眉头便松了开来。李鸿章地这一番话。看似赞同。实则是顾左右而言他。不露声色地摆出一大堆难处。究其实还是一个拖字。可是话就比世铎说地高明多了。 于是带着轻笑说道。“李鸿章。北洋地难处朝廷都清楚。我和皇上心里也明白。这会儿你就不要诉苦了。对裁撤丰台大营编练新军还有什么意见。就一股脑都说出来吧。省地我听了一半心里也不踏实。” “臣以为编练新军还有一个要紧之处,那就是用人!京畿重地,比不得别的地方,稍有不小心,立刻便是一场轩然大波,不可不慎啊!所以这个揽总负责地人必须选好。此刻匆忙之中,臣所能想到的就是这些了。”李鸿章刚说到关键之处,忽然一个刹车,轻飘飘的打住了话题。 然而这几句话已经足够了,也恰恰是慈禧心中最担心的。裁撤丰台大营,编练新军并非完全不可行,关键是将来的兵权要握在谁的手里,这是最最要紧的一点,而直到现在,慈禧心中都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所以才想着拖上一段时间,徐徐为之。 这个时候,陈卓忽然再次开口,“请太后恕微臣莽撞,刚刚李中堂谈到用人一事,微臣心中也是深有同感。首发所以微臣不揣冒昧。想向朝廷建议由军机领班大臣礼亲王世铎来牵头揽总,兼练兵大臣一职。” 此话一出,所有的人都是大吃一惊,连李鸿章也是眉眼一挑,有些诧异地看着陈卓。惟有光绪,此时嘴角忽然露出一丝浅浅地笑意。 “由军机领班大臣世铎兼任练兵大臣,可令事权统一,避免各方掣肘。且世铎身为军机领班,又是皇亲贵胄。兼任练兵大臣既能镇服住局面,还能保证大权不会旁落。无有军机领班大臣下令,任何人不能调动一兵一卒。京畿的局面就能稳住了。”陈卓接着说道。 慈禧万万没有想到,怎么也没有想到,陈卓居然会建议让世铎来兼任练兵大臣,难道编练新军真地没有别的用心,就只是一心为了朝廷着想?可是,世铎的忠心是有地,可他不懂兵事啊。 “皇上,你也说说看,这件事情究竟应该如何办才妥当啊?”慈禧看着坐在旁边沉默不语的光绪。忽然问道。 “儿臣也同意裁撤丰台大营编练新军,不过刚才世铎也说了,春节将至,儿臣以为朝廷眼下只要把大的方略定下来,倒也不必急于一时,可以等春节后再从容实施。至于大的方略嘛,也就是李鸿章所说的那两条,一条是银子,可由军机处会同有司。先拟定一个可行的章程上来,再行定夺。而人选的问题嘛……” 光绪微微停顿了片刻,忽然一笑说道,“儿臣以为世铎不擅兵事,或许不是最好的人选,但却是眼下最恰当的人选。由他兼任练兵大臣,方方面面都能说得过去,京城地大局就乱不了,这也只有他军机领班大臣的身份能够做到。至于练兵的事情。儿臣觉得可以交给陈卓去做。他在新建陆军学校中还是颇有心得地,另外。儿臣还想举荐一人,协助陈卓来负责练兵……”众人还在仔细的琢磨着光绪刚才的一番话,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光绪忽然静静的望着李鸿章说道,“儿臣举荐驻朝鲜总理交涉通商大臣袁世凯。” 风过,雪驻,意阑珊,乐寿堂内忽然间陷入一种奇怪的安静中,静的让人目瞪口呆。 世间的高手通常都有两把刀,一把叫左一刀,一把叫右一 光绪带着嘴角一丝浅浅的笑容,在不动声色间,挥出了自己的两把刀……… 朝廷要裁撤丰台大营,编练新军了。 消息一经传出,朝野内外舆论四起。丰台大营闹饷哗变,朝中地清流们很有些按捺不住,要不是因为平息哗变的是陆军学校,其中又多少牵涉着帝后之争,清流们早就上折言事,一舒胸臆了。 此刻,朝廷内无比明确的信息透了出来,太后已经首肯了裁撤丰台大营,编练新军的事情,只是在由谁来掌军的问题上,一时还没有最后确定下来。有了这一层意思垫底,御史清流们纷纷附和上折,大谈整饬兵事,编练新军。而在这股暗流涌动中,帝党一系以志锐为首的清流们,却出人意料的保持着沉默,仅仅是由志锐上了份《恭请朝廷梳理财政拔擢人才》的片折。 这其中自然是光绪通过翁同表示出的意思。编练新军这道菜,是要靠文火慢慢熬地,太用力了,反倒过犹不及,徒让后党那边产生猜疑。 翁同此时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原本已经被排斥到中枢边缘的他,万万没有想到会一夜之间被拔擢进军机,还多了一个协办大学士的头衔,激动感慨之时,对光绪的意思便更加是小心揣摩,尽力领会。 只是翁同领会光绪的意思似乎有些过了,编练新军这件事情,上赶着掺和进去肯定是不行的,可是全都保持沉默,也未免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然而看着翁同每日一副勤勉办差,生怕有哪一件做的不能让自己满意的样子,光绪只能在心中苦笑一声。也不好再多说什么。 这个世界也真地有点奇怪,升官,有时候不是因为跟对了人,而是因为恨对了人。翁同或许永远都想不到,他最应该感谢地不是太后或者皇上,而是他的死对头李鸿章。 乐寿堂奏对后地几日里。朝廷内外一片沸然,因为裁撤丰台大营编练新军一事,朝局中的各种力量都纠缠在了一起。皇族亲贵、各部院大臣,李鸿章的北洋,甚至是刘坤一的两江,为着各自不同的利益,或冷眼旁观左顾右盼,或寸土不让一力相争。
安坐于玉澜堂内的光绪并不着急,每日里照旧批阅奏折。接见大臣。他已经稳稳地落下了棋子,此刻占据的不是实地,而是势。势至而力随,看似不经意之间,已经将慈禧、世铎、李鸿章等人笼罩在一张看不见的网中,这张网就是慈禧所说的,人心。 此时,光绪要做的是见两个人,一个是已经从上海启程前来京城的林启兆,另一个就是现在坐在玉澜堂内,一脸平静的吴绍基。 自从惊心动魄的那日过后。这是光绪第一次见到吴绍基。为了避嫌,光绪一直忍住,直到今日才传见了吴绍基。 “这一次你居功至伟,为朕出了大力气,朕这些天一直都在想,倘若没有你那日冒死来提醒朕,今日朕或许就已经被囚禁在瀛台了。”已经习惯了不动声色的光绪,此时也露出一丝难掩地感慨。 “这次其实只是侥幸,要不是陈卓摧枯拉朽的平息了舒穆禄的哗变。微臣也断难说动托合泰出面收拾残局,胜负如何还未可知。”想到那夜地种种,吴绍基此时也是有些心悸。 “侥幸也好,必然也罢,你的心朕已经看明白了,有些东西,总是要经历过患难,才能看的明白啊。”光绪注视着吴绍基点了点头,刚刚的感慨转瞬即逝。又恢复了平常沉稳的神情说道。“裁撤丰台大营,编练新军的事情。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朕很想听听你的看法。” “这件事情原本也在皇上的运筹之中,只是微臣有一点不明白,皇上以前的意思,不是让陈卓担任练兵大臣吗?为何忽然换成了军机领班大臣世铎?” “这也不得已而为之,朝局并没有多大变化,不这样做,太后能顺顺利利答应编练新军地事情吗?太后在意的不是是否编练新军,而是新军之权握在谁的手里。朕权衡了许久,恐怕也只有世铎可以让太后放心了。”光绪淡淡的说道。 “据微臣所知,太后似乎对世铎也不是很满意。”吴绍基扬眉说道。 光绪一笑,注视着窗外幽幽说道,“太后心中的人选恐怕是另外一个人,刚刚赴任西安将军的荣禄。此人倘若担任练兵大臣,于我们极为不利,所以朕的意思,无论如何,都要促成世铎担任练兵大臣。” 世铎不懂兵事,对于陈卓编练新军大为有利,这一点不用明说,吴绍基也是心领神会。只是皇上忽然提到一个荣禄,让吴绍基很是有些意外。正在踌躇间,忽然听到光绪又说道。 “新建陆军的事情朕打算让陈卓全力为之,朕对他的能力还是很放心地,他必定不会辜负朕的期望。而你,朕想让你去做一件事情……”沉默了一会儿,光绪静静的吐出了几个字,“回到世铎身边。” 吴绍基不觉一愣,低着头沉吟了片刻,忽然有所顿悟,眼中闪动着一丝莫名的光泽说道,“看来世铎铁定是未来新军掌军之人了,微臣明白皇上的意思了,怎么去做,微臣心里有数。” 光绪忽然摇了摇头,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不止是世铎,是所有的人,包括朕身边的人。你要想法让世铎给你一个暗中监察官员的权利,这样你做起事情来就方便许多了。” 吴绍基的脸上透出一丝迷茫出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默然中,光绪轻轻叹了口气,冷冷地问道,“朕并未有旨意,陆军学校那十几个旗人是怎么死地?” “微臣听杜大人的意思,是担心那些旗人中也有孙毓汶等人地眼线,怕留下隐患,所以……” “杀人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是该杀谁,什么时候杀,必须由朕来定。朕不想以后再有这样的事情发生,无论是谁。”光绪斩钉截铁的说完,又看了吴绍基一眼接着说道,“朕不是一个无端猜疑的人,但是这次发生的这么多事情,开始朕并不觉得什么,连起来一想便很有些疑问了。朕要你暗中留心,不要惊动任何人,给朕查得清楚明白,包括朕遇刺的事情。吴绍基心中一凌,忽然感到一阵从心底升起的寒意。 伴君如伴虎,于眼前这个皇上却未必,因为他最让人畏惧的一面恰恰藏在心里。这个皇上的心太深了,深的看不见底。但是有一点,吴绍基此刻却看得很清楚,做臣子的永远只能是皇上手中的一把刀,而握刀的手,也只能永远是皇上一人。 何为忠心?忠于朕,还是忠于这个国家?其实都是一样的。朕,即是国家,国家,即是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