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帝心
五日之后,千秋殿。 经过紧张的阅卷,二十名“清平干济”科的取中贡举生卷子已经堆在了杨坚的案头,卷子之外,还附有当初举荐他们的地方官吏的荐书考评作为参考。 除了这些之外,还有后头三十名考官觉得文法策略都还不错的替补若是取中的二十人中有圣意觉得不合适的,或者说犯了违禁应当黜落的,便会从替补的卷子中听凭圣裁找出合用的填上。 杨坚动作有些迟缓,不过依然坚持把所有取中的士子卷子履历亲自一个个看过。每看一会儿,觉得果有可用之才的,便轻轻地欣然赞叹一声;若是策论方略不太合他的理念,但是文笔修辞、书法章程都还说得过去的话,他也不会直接黜落,只是皱着眉把卷子往排名靠后的位置挪一挪。 科举之法,重在唯才是举,要实施好,自然要信重取士阅卷的大臣,这是对九品中正制破冰改良的渊薮,急不得。本科主考官员是吏部尚书牛弘,素有清名,才学评判上也还公允,杨坚是深为新任的。 “扬州萧铣”这四个字跃入杨坚眼帘的时候,他的眉毛不由得跳了一下,看得愈发仔细起来,这个名字,前阵子他听女婿柳述提起过好几次,都是因为扬州那边内外侯官上报的密奏所致,所以印象比较深刻。此人究竟有没有心怀前朝的危险,杨坚很想知道。 朝廷看一个人,才能是其次的,忠心才是最重要的。若是有才而无行,或者心怀怨望,那就更不能留在世上了。杨坚自忖看人无数,一个少年人是否真心抛除芥蒂为国效力划策,他还是有这个自信看透的。 “兵商分离官督民营、豪商包税、以商养河循序渐进,逐次恢复鸿沟、邗沟旧观,复两汉南北一体之厚利” 越往下看,杨坚心中愈发对这些方略有了认同。虽然一开始乍一看的时候,那种不知节俭的市侩盘算令他有过一丝不喜,但是只要全盘看完,便觉得比那些“恩威并举、轻徭薄赋减免钱粮为主;诸军警戒剿除匪患为辅”的无用老生常谈要有意义得多。 这个时代,没有gdp的概念,任何官僚的发展思想都是省,自然不可能有人写出萧铣那番言论。就算有人事实上想大兴土木,而且知道其中某些大兴土木项目的好处,也说不分明道理。而萧铣不仅条分缕析,还颇为悲天悯人地拿孟子中那番“有恒产者有恒心”、“若无恒产,放辟邪侈无不为焉”的台词大段大段论述与民营生的重要性。这种丝毫不讳言利、不避忌因势利导之法的措辞,在这个读书人普遍“君子言义不言利”的时代,自然可以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 再看萧铣相关高丽的方略,乃至另外两篇打酱油的文章,也颇有可圈可点之处,尤其是诸多细则虽然没有尽言,已经颇为可观了,最难得的是没有少年人的锐意冒进,每一篇都有未虑胜先虑败的基调,但又不是追求四平八稳一团和气。 杨坚放下朱笔,抬头问道:“牛卿,苏卿,这个萧铣,你们今科本是拟取在第几名” “回禀陛下,臣与苏尚书合计了,当时是取在第七名。” 杨广对面站着两个都已经五旬开外的老臣,须髯都有些花白了。其中回话的那个自然是牛弘了,他这个吏部尚书是去年下半年才任命的,当时杨坚已经有了来年开科举的筹划,但是又对原来的吏部尚书苏威不太放心,便提前做了这个调动。 牛弘在开皇初年时就当了礼部尚书,后来开皇九年改任太常卿,在太常卿的位子上又做了八年,素有轻贵廉洁之名。 而另外一个大臣苏威,则是开皇初年时就做了吏部尚书,后来还升到过尚书右仆射,在那个位子上的资历比如今的尚书右仆射杨素还老一些;可惜的是,吏部尚书这个位子掌握着天下官员升迁,自然是的高发岗位,苏威也没能防腐。在开皇十二年时,苏威因为在那年的九品中正制例行考官中大面积受贿舞弊,被查出后遭到杨坚怒斥罢官。虽然风头过去后因为杨坚惜才念旧、又把苏威逐步提拔了回来,但是杨坚对苏威在抡才大事上的不信任已经种下。 自从决定开皇十八年要再开一次贡举之后,杨坚便开始布局,把苏威挪到了别的位子上,使他只能在此次贡举中担任副职,免得他再受贿舞弊。 杨广不置可否,又问道:“牛卿,苏卿,你们可看过这个萧铣的履历” “回禀陛下,臣等看过。”两人齐声答应之后,牛弘便惜字如金地闭嘴,不肯再多言一句。倒是苏威揣摩了一下圣意,续道,“陛下,臣以为,这萧铣不过才十四岁,纵然文章可取,然则方略终究太过躁进虚浮,不知世道持重之法。取在第七位,着实有些忽略了这方面的因素。” 在苏威的挑衅下,牛弘此前问一句答一句的低调终于无法憋下去了。面对苏威的指责,他必须抗辩:“陛下苏尚书着实对微臣说过该降低一些萧铣的名次之言。但是臣以为国家取士,便该不问身世,只看文章方略。若是今日能够因为贡举之士年少便黜落一些名次,岂不是下次还能因为某些贡举之士出生寒微、缺乏官场见识也黜落那样,岂非违背了陛下开贡举取士的本意,和九品中正制又有什么区别” 杨坚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牛弘的爱惜清名正是杨坚最欣赏也最信任的一点。不过萧铣这件事情上,他倒不纯是因为年纪门第才想要特事特办,而是因为萧铣毕竟是被朝廷处死的萧岩嫡孙,其内心还没法彻底琢磨透彻。 当然了,萧铣那番出于至诚为朝廷献策笼络南朝故地的方略,杨坚已经看在眼里,那文笔之间的向往南北融合的意态,便如同萧铣当初在杨广面前提出“吾闻出于幽谷迁于乔木者,未闻下乔木而入幽谷者”时一般。杨坚至少已经愿意给萧铣一个机会为朝廷效力,只是不希望他一下子暴得盛名,起点高了。 念及此处,杨坚重新抬起朱笔,一边圈点,一边对牛弘说道:“牛爱卿,萧铣这事儿,便算是朕特事特办,朕以为他着实太过年少,乃是本科取中20人中最年幼的,而且策论方略中确有想当然的成分。一下子取得太高,纵然不论他的策论是否持重,对他自己也不好。朕便钦定将他从第七位降到第十二位,你可有异议” “既然是陛下钦命,臣岂敢有异议,愿从圣断而已。” 杨坚自顾重新按照自己的看法排了取中的20名举子的名次,并没有黜落的。弄好后交给牛弘,让他到了放榜的日子,与前几日拟定的“志行修谨科”一起公布。牛弘领命自去不提。 考完试后的萧铣,这几天一直很放松当然了,相对而言,也不算太过放松,因为他考前复习的时候也没见头悬梁锥刺股啥的,本来就只是平常心准备。所以考完之后,无非是每天敢和沈光喝一点小酒,多聊天打屁八卦一番京师见闻而已。顺带着,有几天沈光还带了一些狐朋狗友的游侠狠人回来结交,萧铣也不避讳与他们聊几句,喝两杯。 这一天,已经是三月十三午间了,萧铣、欧阳询和沈光三人正在沈光屋中围坐,面前桌案上放着沈光沽来的一坛黄娇醴酒,一大盘糟鸭、糟鹅掌,并青菜花炒的羊rou,韭菜大葱摊蛋等物,点心是一大盘实心蒸饼。 三人正用着酒饭一边说笑,外头却是一阵嘈杂,沈光起身去看,却是自己的发小麦孟才冲了进来报信。 麦孟才与沈光同岁,今年也不过才十岁上下,却也长得长壮,与寻常十二三岁的少年身段仿佛。麦孟才的父亲麦铁杖原本是南陈的基层将领,陈朝灭亡时,麦孟才不过襁褓之中,所以对南陈没什么感情,而其父麦铁杖当时也不及弱冠,在南陈从军效命不过一两年,所以陈亡时也就顺势投靠了杨素。 在麦铁杖投降杨素之后的次年,江南就爆发了三吴高智慧等的义军,按说许多南陈旧将应该趁机拨乱反正参加反隋的。可是麦铁杖却是铁了心跟着杨素混了,参与过了镇压三吴义军的行动,手刃数十人,颇立了些军功,也就获得了杨素的新任。这年来,麦铁杖以区区三旬年纪便做到了上开府的爵位,而麦孟才也成了京师有名的好勇斗狠侠少人物。 因为麦家和沈家都是原先江东苏湖一带的人家,都是在南陈朝廷就做过官,陈亡后都被迁到隋都大兴来改任的,所以自然有他乡故知的抱团现象。沈光和麦孟才四五岁时就已经是每日一处厮混干坏事的发小了。 所以沈光看见是麦孟才,自然是放松了下来,打趣说:“麦哥你这是知道咱这几日有大金主天天酒rou应承着,又来打秋风了么” “沈老弟,前日你说了你府上那两个老哥是进京来考什劳子清平干济科的不是这朱雀街头都张了榜出来了,你们还不去看,还在这家里坐地等不成” 萧铣在后头听了,心中一动,说道:“谢过这位麦贤弟报讯,不过朝廷接见取中举子不是后日的事情么怎得” “后日便是圣上召见的日子了,结果怎好不提前说知与众人否则人家临时怎生准备。你们这些人那,心也太缓了。还不同去看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