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东风着意少年侠(下)
《六州歌头》这个词牌,在程大昌《演繁录》中有过详尽的描述:《六州歌头》,本鼓吹曲也。近世好事者倚其声为吊古词,音调悲壮,又以古兴亡事实文之。闻其歌,使人慷慨,良不与艳词同科,诚可喜也。 短短几句,说的倒是清楚明白。这《六州歌头》,原本就是大鼓与管乐相交成的,一曲浩浩汤汤的壮阔乐章,想要从这个曲调里散发出几分男儿的雄壮本是理所当然,反是韩元吉一开先例,竟填出一首粉艳悠转的“东风着意”来。 正如李隆基所说,郑丹青一直以来拿出来的都是些软绵的艳词幽曲,从那些词曲间,自然难以见到男儿应有的雄浑之气。 要是非说起来,其中原因倒也简单。原本郑丹青就是随手写给潇潇的,这样歌喉漂亮的少女,理应搭配的就是这等或娇艳或幽怨的曲风。虽然听过潇潇唱“黄河远上白云间”的大气,也依旧赢得了满堂喝彩,可是落在郑丹青耳中,总是觉得这样的画面有一些异样的违和感,那是他所不喜的,又何必去追寻? 正如南宋俞文豹《吹剑录》中所载: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卓板,唱‘大江东去’、 不是潇潇唱的不好,只是单纯的不适合。这就像是难以想象让后世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萧索的坐在窗台上唱《单身情歌》似的。潇潇这样灵动娟秀的人物,还是唱柳永的词,才让人觉得真正契合。 生命原本就是一趟寻常契合的过程,那些本性太过相排斥的东西,又何必去生涩的填塞。 正是因为这些缘故,郑丹青从来不会递给潇潇太过恢弘大气的词曲。他是本了几分欣赏的态度写出的那些东西,如果要听,总要听一些合自己心意的东西。 但这些缘故,郑丹青自己明白,外人却未必清楚。 在红袖楼的姑娘们,开始盛传郑丹青才华横溢,对他无事献殷勤的同时。知道其中种种的男人们,却多少有了些不屑的心思。这其中,自然就包括了李隆基。 于是难得的寻了这样一个由头,一方面可以逗李思训老先生开心,另一方面又机会难得,脑子转的飞快的李隆基,自然不会错过这个绝佳的机会。 只可惜,他哪里知道,这《六州歌头》原本就是宽阔雄浑的调子,只是单纯这首《东风着意》独特了些,除此之外,不论是张孝祥的《长淮望断》,还是刘过的《镇长淮》,都无一例外是壮阔萧索的味道。 只是《长淮望断》悲壮萧索了些,《镇长淮》中的种种地名又与现在差距太多了些。于是郑丹青想了想,又看了看李隆基,微笑着想起一首《六州歌头》来,似乎很适合这个性格爽快、少年侠气的人物。 笔墨已经由娇儿研好,饱蘸了墨汁的笔拿在指间,郑丹青牵了袖子,略微沉吟,一篇贺铸的《六州歌头》,伴随着一手硬朗古拙的魏碑体,写了出来。 竹幽阁的其他人,这时候并没有把太多的精力放在郑丹青的身上。 填词又不是随随便便的侃大山,在他们心中,曲子词虽然要比诗做起来容易些,但也毕竟不是速成之物。 这世间七步成诗的奇才看尽千年也没有几个,他们更加不相信郑丹青会是其中之一。 而且即便这次逼着郑丹青作词,有几分戏耍与强迫的味道,但李隆基也不过为了好玩与略微的出气,逼迫的太多是没有异议的。 于是,在着人拿来了纸笔,娇儿开始研磨的时候,李隆基就已经笑嘻嘻的拿出了另一件宝贝疙瘩,捧着那幅花鸟的扇面,来到了李思训面前。 “伯父,让郑丹青胡乱折腾着,咱们看咱们的好东西。您帮侄儿瞧瞧,这扇面出自何人之手,是不是大家所做啊?” 李隆基在长辈面前素来乖巧,这时候一脸笑嘻嘻的样子,很讨老人家的喜欢。 “这扇面哪里得来的?”李思训笑着接过,随口问着,胡乱一瞥,却微微怔了一下,赶忙收敛住了笑容,在灯下认真仔细的瞧起来。 “朋友的,不是我的,托我向您请教请教。您老人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侄儿好不容易抓着您一回,还不得十打十的用全喽?”李隆基依旧笑嘻嘻的应承着,这时候也看出了李思训的认真,便看了高戬一眼,偷偷的伸了个大拇指出来。 高戬也笑着冲李隆基拱了拱手,心中紧张的却是不行。 如今这个当口,一面是郑丹青正在“绞尽脑汁”的填新词,另一面却是让他惊为天人的扇面在老先生的手里备受端详。 一面担忧,另一面是期待,不论哪一边都是他不愿错过的,高戬一时恨不得自己生出两个脑袋来。 相比之下,潇潇也陷入了几分尴尬的境地。她是聪明的女孩儿,自然能够感受到李隆基这几日来愈发浓重的醋意,于是虽然心里对郑丹青填词的事情担忧的不行,却又不敢离开李隆基身边上前去瞧。 字画她懂得浅薄,好与坏大概能看清楚些,其他再细枝末节的东西,她也知道的有限了。对于李隆基拿来的那一幅扇面,她只觉得精巧漂亮,再多的东西,她就不懂了,所以这时候,也没有李隆基和高戬那样的紧张。 她陪在李隆基身边,眼睛却时不时偷偷摸摸的往郑丹青那边瞧着。 郑丹青跪坐在书案旁,背对着她,灯光晃出些不明朗的线条,右肩窸窸窣窣的动着,大概是写字时牵引出的微小动作。 娇儿就侧坐在郑丹青的身侧,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紧张,嘴唇也因为紧张而紧抿着,尖下巴便愈发明显了。 娇儿不像潇潇,打小并没有受到那样高深复杂的诗文教育,懂得东西更加有限,如今虽然瞧着郑丹青笔下的曲子词,却难以知晓各种好坏。 她是真心喜欢郑丹青,这时候自然不希望他出丑的。捏在一起的双手早已泛白,面上却又不敢太过显露,害怕影响了郑丹青的思绪,于是紧张的连大气都不敢出了。尤其是每一次郑丹青停下笔来思索的时候,娇儿更是屏息而待,仿佛自己的气息会吹散他思绪似的,那般模样,竟有些**女子中难得的可爱…… 娇儿看着昏黄灯光下郑丹青的侧脸,微微有些出神。她不由自主的想着,这世间上为何会有这样的男人。明明只有十六岁的少年,却同时带着温文与刚硬……他当然有足够的男儿气,娇儿回想着关上房门后那些云雨之事,面色微红起来。 “实在是上佳的扇面,清丽的紧了,设色也漂亮,构图更是高绝……你看这枝桃花,明明是横生枝节,却偏生在这里显得妙不可言,又与这只黄鹂相映成趣。单是这一份能耐,就足够这作画之人闯出一份名堂了。”李思训不住的赞叹道,“这闲章刻的也漂亮,‘一蓑烟雨任平生’,好潇洒的句子,真是,呵……” 李思训不知是不是睹物思情,一时看着那闲章上的句子,竟有了些恍惚的表情,不过很快就掩了,归于平静。 “这么说起来,这真是好东西了?”李隆基笑嘻嘻的问道。 “当然是好东西,怎么说都比那个做旧的赝品好的多了!”李思训哈哈一笑,又话锋一转,摇头道,“但说实话,这扇面里,也有几处老夫看不懂的地方。” 在一旁默写《六州歌头》的郑丹青,自然也没有将精力完全放到手头上。耳朵还是一直听着李思训的言论,听到这里,也不免用心几分。 “伯父,您快别吊胃口了,快跟我们说说,都急死了!”李隆基连忙催到。
“猴急,几年没见,半点也没沉稳下来,还跟小时候似的!”李思训笑着叱了一句,又接着道,“倒也不能说是什么大毛病,只是隐约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在构图和设色上能有如此巧思的人,笔下的功力自然是足够的。可是你瞧这里……还有这里……尾锋处明显有些力道不殆之笔,收笔也不够干净,就这几处,实在是可惜了……” 听到这里,郑丹青不免在心底又赞叹了一声。 李思训不愧是当代山水大家,眼力绝对是不同的。 自己一直以来,虽然不断的在训练恢复笔力与指力,但并没有完全恢复到前世的样子。这可是一个长久的活计,并非一两个月能够完成的,现在来看,大概恢复到了前世五六分的样子,与寻常人相比,倒也算是不错了。 所以郑丹青在画这幅扇面时,特意没有用太过高超的技法,就是简简单单的工笔花鸟,准备一取其构图精巧,二取其设色明丽,三取其工整娟秀。这样一来,虽然不至于十全十美,却足以搏人眼球。 但是可惜,这些东西虽然能够吸引大多数人的眼睛,可是到了行家里手的眼中,这笔力上的破绽还是被暴露无遗了。 只听李思训继续道:“好在这并非什么大问题,不过几处瑕疵,倒也不影响这扇面整体的漂亮,但来由就因此显得有些奇怪了。笔力尚有不殆,说明这作画之人的年纪恐怕不大,可构图与设色却又十分老到,非又几十年的功力不足以想得出来……” “伯父,又年纪不大,又要有几十年功力的,您这判断岂不是自相矛盾了嘛?”李隆基忍不住好奇的问道。 “是啊,”李思训点了点头,“所以老夫猜测……当然也只是一个猜测罢了,这扇面,很有可能高人画过之后,某个年轻人照着临习的。但若是如此,这幅临习的作品也足够让人满意,没有什么匠气,也没有太重的模仿痕迹,只是笔力上有些枯竭罢了,这倒是年纪的限制,后生可畏啊!不过这来源的问题,老夫怕是要让你失望了。老夫的确没有见到过这枚章,在花鸟上能有如此境界造诣的,老夫倒是认得几个,却未必真由他们所做。你要是非要寻根究底的话,老夫倒是可以帮你问上一问……” 眼见着老者的判断走了偏途,郑丹青微微一笑,不再多做关注,回过神来仔细的默写着。 他写的并不快,写写停停,如同正在思索似的,以免引起他人的惊异。 那边几人又闲聊了几句,大概半柱香之后,李隆基率先回归到了曲子词的话题上头,手执酒盏,笑嘻嘻的走了过来,笑道:“我说郑丹青,你的男儿词写的怎么样了?” 郑丹青恰好在这时候收笔,他从头审视了一番,将笔递给了身旁的娇儿,起身淡笑道:“已经写好了,还请王爷品鉴。” “好好好,我就帮你瞧瞧!”李隆基轻佻的应了,又呼朋唤友似的回头对其他人道,“伯父!高大人!我念诵一番,你们才高八斗,也帮着品评品评。” 一脸轻松的走到书案正前方,李隆基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样子,笑嘻嘻的随口念道:“唔,《六州歌头》。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 ” 只是念完头一句,李隆基就像是被噎住了似的,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议的侧头看了郑丹青一眼。 郑丹青也不说话,他已经回到了自己的食案旁,为自己斟了一杯酒。 李隆基抿了抿嘴唇,收敛去了之前脸上的轻视之意,用少年壮阔的声音接着念道:“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