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快雪时晴帖(下)
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拢共不过二十八个字,但后世又对最后四个字,也就是“山阴张侯”四字耿耿于怀,总觉得这四个字的行书与前文笔势不一,虽然好,但未必是王羲之亲笔写就的东西。(注) 流传到后世的《快雪时晴帖》到底是真是伪尚无定论,但若是真正去问,这一行当的专家里,十个恐怕有九个半说它是唐代摹本,毕竟年代差的太远了些,途中又经过那么多的颠沛流离,能够完整保存下来的几率实在太小,让人不敢相信。 郑丹青跟随师父也去台北的故宫博物院看过几次,赞叹之余也未能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论证来。毕竟到了那个年代,谁也不敢宣称自己见过王逸少的真迹,只不过是从历代书家的笔记注诉中得窥那么一点点的背影罢了,除了唏嘘之外,也只剩下赞叹的余地了。 《快雪时晴帖》作为传世之作,郑丹青照着影音摹本临摹的次数当然不算少,但这对他来说终究是不够的。 儿时就做过那样的美梦,看到真迹出现在眼前,那将是一种怎样的发自内心的狂喜? 而今再看看眼前距离不过一尺的《快雪时晴帖》,郑丹青情不自禁的笑出了声,心想,这世间的一切,还真是一场难以捉摸。 “这位公子,您出多少钱?”面黄肌瘦的男子早已等的有些着急了,这时候他一直警觉的脸上,终于露出几分兴奋的模样来,摩拳擦掌的询问起郑丹青肯出的价钱来。 他虽然饿得要死,可毕竟还没有死。郑丹青方才失态间竟流出了眼泪,面对着这样激动不已的买家,不狠狠宰上一宰,那才是傻子。 中年男子下意识的搓动着双手,脸上开始浮现起难以按下的笑意。他盯着郑丹青,就像是盯着一块肥羊。 就像之前说的,后世之人,包括郑丹青在内,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王羲之的真迹。对于眼前的东西,郑丹青就八成的把握它是真迹,但很多东西,还要慢慢问来。 于是他这时候反倒不着急了,而是按下之前激动不已的心情,看着中年男子淡淡一笑,反手从房间的角落中拎出一个茶壶来,坐下,开始慢慢的饮。 茶已经凉了,但还能入口。 郑丹青看着中年男子的面色从贪婪喜悦渐渐变成诧异、焦急,微微笑了起来。 “价钱的事情不忙议,这么好的东西,按道理,我总要问一问来源的。”郑丹青淡淡笑道,“你手上既然有这么好的东西,出身想必也不一般,知道这种东西,来源有的时候比品相还重要些。书圣的东西传世不多,流传在宫外的就更少。我们这种人眼拙,单看品相可不敢直接定真伪的,你总要把这东西如何到得你手的来龙去脉,仔细的说上一说吧?” 中年男子面色微微难看了一些,双手的互相搓动,从最开始的愉悦贪婪,渐渐变成了一种紧张的情绪,面上也重新带上了那种狐疑、谨慎小心的色彩。 郑丹青却不着急,只慢慢的啜着清茶。 一提到这东西的来源,男子似乎就变得十分紧张。他仿佛在那里做了许久的心里斗争,最终竟下定了决心,起身将书帖收了,檀木盒子一关,夹起来扭头就要走。 郑丹青眼皮一跳,不慌不燥的道:“兄台可要想好了,便是这洛阳城的书画行再多,能够收东西不问来历的,恐怕一家也找不到吧?当然,兄台要是只想把东西卖个赝品的价,那我也不拦你。但若不是的话……呵呵,我瞧,兄台手上的东西这么忌讳说出来历,恐怕十分蹊跷罢?嗯?是偷的?还是抢的?如果书帖我买了,这些东西我自然不去追究。不过若是当真由别人得了去,我一气之下,直接把兄台告到衙门去说不定……” “别别别!千万别!”“衙门”两个字似乎是这男子的死xue,闻言立马转身,小心谨慎中带了几分委屈的道:“公子可别为难我!这书帖并不是偷抢的,我虽然如今落魄至此,可从小毕竟是听圣人教诲长大的,哪里回去做那等下三滥的事情?这书帖的确是家传的,要不是我如今快要被饿死,也绝对不会拿出这家传的宝贝的卖……” 郑丹青抬了眸子略带笑意的打量着他,浅淡道:“哦,原来阁下是姓褚的么?” 即便是以前没有见过真迹,却不代表不知道书帖传世的经过。 这《快雪时晴帖》原本藏于唐皇室,后来赐予丞相魏徵,又由魏徵转增与褚遂良。当然,再往后的消息就要延展到宋朝,而那个时候,书帖就已经有了摹本,真伪极难考校了。 而褚遂良出了是一代书法名家之外,也是曾经官至中书令,同长孙无忌共同辅政的一代政治家。只是到了武则天为后时期,被一贬再贬,晚景凄凉。不仅如此,就连他的后世子孙,也都被武后流放到他客死之地,远离京畿。 如果这书帖当真是家传的东西,那么眼前这个男子,只可能是褚遂良的子孙。 可若是褚遂良的子孙出现在了洛阳城,那就是违反了当年武后、也就是现在御座上女皇的命令,万一被人告发,恐怕也是九死一生。 果然,中年男子在听到“姓褚”这两个字时,整个人就跟着一瘫,原本就瘦削的面颊,愈发凹陷下去。 郑丹青见状就已经有了计较,这张书帖,已经是他的必得之物。 “褚遂良的子孙落魄至此,真是让人唏嘘。” 郑丹青的一声轻叹,却足以让中年男子浑身一抖。后者死死的盯着郑丹青,面露畏惧、恳求之色:“公子噤声啊!莫要说出去!万一传到官家耳中,在下性命不保。” 郑丹青只笑道:“我还跟你做生意,当然不会让你性命不保的。不过我奉劝你还是早点离开神都的好,哦,对了,如果你的书帖已经给别人看过了的话,那就愈发要着急了。” “没有没有,事关重大,在下哪里敢轻易出手给人瞧呢?要不是看公子气蕴不凡……” 郑丹青抬手止住了他的奉承,二人心里都明白,他之所以会把书帖拿出来,不过是误以为郑丹青是这间书画行的东家,手上的银钱够丰厚罢了。 “兄台给个价钱吧,我考虑考虑。”郑丹青直接道。 “这……”男子踟蹰了一下,伸出一个巴掌来,“五、五百贯,您看行不行?”
买下娇儿才花了一千贯,五百贯买一副王羲之的真迹,那可是赚大发了。 不过郑丹青看得出来,这价钱还是可以再往下打压的。而且说句实话,他如今才是真正的两袖清风,素来没有攒钱习惯的他,都是有钱就花,没钱再说。如今连一贯钱都拿不出来,更不用说五百贯了。 但是郑丹青并不着急,他只是看着男子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男子自己却慌了,赶忙改了口,道:“要不,四、四百五十贯?” 郑丹青仍旧不说话。 男子急了,咬牙道:“公子到底想不想买?这么好的东西,若是正常去卖,一千贯甚至两千贯都是卖得出去的!你……” “但现在的问题是,兄台你并没有正常的卖,不是么?”郑丹青看了一眼男子的右手,淡淡道,“只要是个正常人,养活自己总是可以的,怎么也不至于把自己饿到这种程度。更何况兄台也说自己是诗书传家,做个账房,帮人写写东西,也是能够糊口的罢?如今却落魄成这样,相比,与‘赌’字,脱不了干系吧?” 男子的身子僵硬起来。 “欠了赌债吧?听说神都这些要债的家伙可是足够凶狠的,剁个手指是小事,打残了的、打废了的,亦或是直接捆个石头扔进洛水里,过了几年才能发现一副残存的骨头的,这种事情在洛阳城里不算新鲜。兄台传承着褚公的血脉,也不好就这样断绝吧?” 郑丹青的话,让男子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过,我倒是忽然想到了一个法子。”郑丹青把玩着手中的茶盏,语气恬淡的像一个询问为什么月亮会有圆缺的天真孩子,“如果我直接把你杀了,不就可以把这书帖据为己有了么?又或者,再简单一点,把你的身份暴露出来,让书画行的伙计们把你抓起来送官,而书帖,也就自然而然的留下来了。你说,这算不算是一个好主意呢?” —— —— “史老板,借我点钱。”郑丹青拍了拍正在忙碌的史延的肩膀。 “哦,公子不必客气,要多少?”史延随口问道。 “两百贯。”郑丹青笑眯眯的道。 “行啊,您直接管账房要……等会儿,多少?”这才算是完全反应过来,史延愣了一下,停下手中的活计,转过头来不可思议的看着郑丹青。 “两百贯,我可不保证什么时候能还得上。”郑丹青笑着摊了摊手,“不过史老板要是不肯借的话,丹青就只好去找高利贷了。” —— 注:褚遂良《右军书目》“行(草)书部五十八卷”第十一卷记载:羲之顿首,快雪时晴,六行。 这也是后世怀疑传世《快雪时晴帖》不真的证据之一,但到底原帖如何,无人见过。文中便搁此不议,只当传世之帖与原帖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