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大器晚成
郑丹青到达薛府门口的时候,片片轻雪又柔若无骨的飘洒下来。 灰青色的油纸伞被撑开,偏近玄色的衣袍,在这样的冬日里,总给人一种沉静的味道。 冬日的洛阳城就是沉静的,热闹到仍旧是热闹,可飞飞扬扬的雪花和呼啸而至的寒风,却莫名的让这些车水马龙摩肩接踵的热闹同人们隔开了一层什么,仿若雾里看花水中望月,便是那等原本扑面而来的喧嚣,到得如今,都成了嗡嗡然不清不楚的含混之音。 身上衣物的颜色也开始变得沉静下来,灰黑、藏青的色彩成了穿梭在白雪中的主流。人们的身材在厚重棉衣的衬托下开始变得臃肿,女子们更加畏寒,出门时穿戴的可谓是全副武装,远远看去,早春时节的婀娜不复,即便是离得近了,那一闪而过的身影当中,倒也难以去寻觅什么温婉闺秀的颜色。 的确不是赏美人儿的好时节,可洛阳的冬日仍旧别有一番滋味。 且不说清晨洛水上凝结而出的雾气多么的让人入赘云端,也不说两旁的柳条偶尔结成树挂是多么的晶莹剔透。单说郑丹青现下眼前的景致,便是非飘雪不能观的一大妙景。 他正撑伞站在薛府的门前,面对着的,是朱红色的漆门,和两旁的白墙。 白墙就是白墙,这个年代,没有墙纸,也没有几个人那么无聊的把外墙全部刷一层厚厚的涂料。整个洛阳城里各家院子里的外墙不知繁几,可郑丹青能够确定,就算是那座屹立在洛水之北巍峨皇宫的皇城墙,也未必有薛府的这面墙漂亮。 原因很简单,因为墙上有画,画中有鹤。 薛府如今的主人叫做薛稷,被后世尊称为“初唐四杰”之一的他可谓是书画双绝,尤其是他笔下的鹤,可谓是一等登峰造极的造诣。在他之后的李杜二人,说起他笔下的鹤时,一说“画色久欲尽,苍然犹出尘”,一说“鹤感至精以神变,可弄影而浮烟”。如此之评价,全天下又有几人能得? 只可惜历史长河波澜壮阔,能够留下作品让后人瞻仰的,可谓是百中无一。传到郑丹青上辈子那个年代,世人只听说过他的名号,却难以再见他书画的辉煌,除了对着诗人、鉴赏家们的字里行间遥遥追忆,竟再也没有了其他的可能。 多少绚烂华彩,都被历史滚滚车轮扬起的尘埃消磨而尽。 多少笔墨文章,都被历史涛涛洪流掀起的波涛化为烟尘。 能传于后世者,万中一二罢了。 但郑丹青却是一个极为幸运的人,他如今正负笈撑伞站在薛府门前,拜帖已经递上,消息还么有传出来。 但是郑丹青并不着急,在有书画可赏的时候,他从来都不着急。 尤其在有眼前这样无上妙品的书画面前,郑丹青一站就可以站上好几个昼夜,更何况只是短短一炷香的时间? 对于这个看起来气度出尘,盯着墙壁的眼睛却有稍许木愣愣的人,薛府的看门人并不觉得诧异。 薛府外墙上的壁画是出了名的,每天慕名而来的人不知有多少,一站就是一整天也不乏少数,诸如郑丹青这样子的,其实还算普通。 看门人在薛府做门房做的久了,什么样的奇葩人物都瞧见过。甚至曾经,他亲眼瞧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上演了一出“程门立雪”,在薛府门前一站就是三天,非要薛稷收他为徒。 最终的结果却没有话本小说中的完满,那年轻人又困又冷又饿的昏了过去,薛稷让人把他请到府里养病,最终却并没有收他为徒,只是简单的指点了他几下,就让他去了。 那年轻人虽然不甘,却也难以再做一遍程门立雪之事了。而且传闻中,薛稷是对这年轻人做过考校的,只可惜觉得他资质不足,所以才免了收徒的心思。 不过听说,这年轻人得了薛稷的几句指点后,境界也得以提升,如今倒也已然小有名气了。 毕竟是大家之言,虽然不轻易见教,可或许正如老子所说“夫为不言,言必有中”。 当然,老子什么的,薛府的这位门房是不懂的。不过类似郑丹青这等人,门房是见过很多的。 其实门房一直很纳闷儿,这些家伙就这样盯着壁画一直看一直看的,到底又能瞧出什么来呢? 画什么的,他是不懂的。对于墙壁上主家留下的鹤图,门房也不知道到底好不好,更不用说好在哪儿了。但既然是主家画的,又每日每日的引来这么多人来瞧,那自然是极好的。 可是真的要说起来,门房对这幅鹤图的评价,绞尽脑汁也仅仅能挤出一个“像”字来。没什么说的,就是像,像极了,以至于二十多年前的一个晚上,他喝多了往府里回的时候,真误以为这墙上的鹤图是真的,稀里糊涂的就要去扑,结果愣是把脑门上撞出个疤来,到现在都能看得出来。 不过门房有时候也会有一些不敬的心思,他就寻思着,不就是画的像嘛,其实普天之下画东西画得像的,似乎也不止主家一个人啊?比方说过年时候家里总要贴的木板画啊,街面上当街作画的那些人笔下画出的牡丹啊……其实都很像啊,为什么那些人就不出名呢? 对于这一点,门房一直很纳闷。 在这里做了三十多年,他倒是也听说过什么立意、风骨之类的词汇,但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太过艰深了些,他是听不懂的,更不必说真正的理解了。 于是他只是稀里糊涂的在这里看着,一看就是三十多年。直到今天…… 正如之前所说,每天凑到门前看画的人太多了,多的让门房都觉得有些烦躁。各色人等他都瞧见过,只是隐隐的,他总觉得郑丹青似乎有些不一样。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门房说不清楚,只是觉得,郑丹青在轻飘飘的风雪中这样一站,就好像是画中的人物似的……不是说他长得好看,虽然他的确长得漂亮,可并不止这一点。门房只是隐约感觉,郑丹青身上有一种寻常人没有的气度,他是粗人,不识字的,抓不住那个关键的词,只是莫名的觉得熟悉,这种感觉特别特别的熟悉。 于是门房觉得有些纳罕,他挠了挠头,下意识的顺着郑丹青的目光去看,便一眼看到了自己看过几十年、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壁画鹤图上。
他看到那两只振翅欲飞的仙鹤,看到它们极为优雅的线条,看到它们飘摇若举的灵动…… 那是他太过熟悉的画,他看了三十年,对它的熟悉早就渗透到了骨子里。 门房每次看到它的时候,都觉得像是再看自己的妻子。美则美矣,看的年头久了,便早已失去了最初那种赞叹与欣赏。 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认知感觉,人们对于事物,从陌生到熟悉,可是一旦熟悉的太过了之后,却会重新回到陌生的领域当中。这种感觉是不明朗的,甚至如果不去自习辨别的话,根本深究不到。 这就像是小时候背诵的古诗词,初见时生涩难懂,学习、背诵后熟识有加。可是之后呢?再提起“日照香炉生紫烟”的时候,任何一个人都能极为流利的背诵完整首诗的。可是这就叫做熟悉么?并不是的,因为我们不再去深入的探寻那份紫烟凝绕缥缈如同幻境的美,不再去用心的想象那种飞流直下三千尺的大气与磅礴。 诗,我们好像会了,熟悉了,铭刻到骨子里了。可是却又同时疏远了、陌生了,不再能感受到它的美丽了。 世间万事万物,皆难逃此等循环。 薛府的这位门房正是如此,他面对了这幅壁画三十余年,早就把这幅画看到了熟悉至极却又同时陌生至极的程度。 当然,这种程度也是能破的,需要的只是某一种机缘。 就像我们偶然之间,可以摒弃原本那种几秒钟就背诵完《望庐山瀑布》,转而开始缓缓的体察它字句中的美丽似的。薛府的门房也在这个机缘巧合的瞬间,心中像是哄然炸裂了什么,于是,整幅壁画的美,又开始震撼他的心灵。 雄鹤振翅,直欲冲天。雌鹤唳利,鼻息以待。 一种真挚的生命感开始扑面,一种超然的隐逸感开始震撼心灵,一种高标的桀骜开始渗透进了全身。 门房忽然感觉到一种赤、裸裸的美,让他的全身好像都被一丝、不挂扔进了阳光下。他浑身的鸡皮疙瘩早已被激起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但他知道,这种感觉,他从未有过。 于是乎,门房呆呆的又看了一眼郑丹青。而后他忽然明白,原来那种熟悉的感觉,是因为眼前这个负笈撑伞的少年,跟那画中的鹤竟是如此的相像。 原来如此。 门房微微的笑了一下。 原来如此。 他自己没有觉察到,便是方才那短短的开悟,已经让他周身的气度有了极大的变化。 而等到今天傍晚,归家的路上,他买了笔墨纸砚,开始了平生第一次作画。 于是正如作《富春山居图》的黄公望一样,门房也开始一场大器晚成的传奇。 当然,那是另一个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