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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人立小庭深院

    “笃笃”

    这日轻尘正在打坐运功,婢女蔚蓝推门进来,恭敬低头道:“少主说今日寻香园的花开得甚好,邀姑娘闲时一同去观赏。”

    于是在蔚蓝的带领下移步寻香园,走过一个紫藤花开得极盛的圆拱门,带着一身紫色迷雾般的花瓣雨又路过一架横跨荷塘的石板桥,许多金色四五寸长的锦鲤被桥面走过的人影惊动,成群迅速地散开到别处去。

    三两排棕榈海桐树长得郁郁葱,棕榈和海桐都是叶龄较长的树种,故而即使是在深秋,仍旧保持着盛夏的如云树盖。

    从这儿看不见桂树,却在老远就闻到桂花馥郁的香气,浓郁得直让人沉醉。

    不远处的小石亭旁有一片空地,传来挥动利剑的破空之声,一个海蓝色的身影上下翻飞。

    那是正在练剑的薛楚涵,蔚蓝见把轻尘带到,俯身行了个礼,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轻尘就此止步,远远地看着他。

    只见他向前飞纵而去,然而脚下斜斜一点,竟在半空加速绕了个弯儿,剑花连挽攻向来路的方向,剑光四射。

    剑势并不狠绝,看似处处留有生机,却又不着痕迹封闭了所有的攻势,身形落地之前长剑环圆一挥,他整个人被包围在如同冷夜一样清凌的淡蓝色剑影中。

    虽仅用几成功力,却也带动起一阵凌厉的狂风,刮得四周的树摇摆不止。

    练剑时的他原先翩翩公子的书卷气被一脸的坚毅沉稳替代,轻尘这才发现原来他的五官棱角鲜明,竟也是个美男子。

    只是从前对他过于防备,所以从未在他的面貌形态方面留心。现在看来,倒是错过了许多精彩。

    如此想着,面容稍稍松懈。

    这时一剑刃闪着寒光从后方贴着轻尘鬓角射来,眼看那剑锋就要划破她的娇容。

    轻尘头也不转,脚下一勾,身形如残影般瞬间左移三寸,恰恰避过那剑锋。

    接着伸袖一拂,消去七分剑势,纤长细白的两指在那剑势一缓之际竟生生夹住剑锋。

    选她伤势未愈的情况下进行暗算,怕是太小瞧她轻尘的能耐。

    轻尘转头瞧那偷袭之人,双眼冰寒如刀般锐利,无形的冷怒气息从她身上散发,衣裙黑发受那强烈气息的震荡竟飘动起来。“你是何人!”

    那边的薛楚涵听得动静,立马插剑入鞘飞身赶来,口中喝道:“全安,你做什么!”

    那人看了薛楚涵一眼,忿忿地收剑入鞘,扭过头,像是再也不愿看到轻尘这人。

    薛楚涵迭声向轻尘道歉:“对不住,他不是故意这般对待姑娘的。”

    然后又转头看向林全安,怒声道:“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林全安挺身站立,丝毫不为薛楚涵的怒气所动,冷然道:“我朝门第阶级泾渭分明,是断断不可逾越的。我怕少主受某些妖孽魔障所惑,故前来除魔斩妖,只恨自己学艺未精,难以成事……”

    “全安!”薛楚涵勃然变色,出口警告道。

    林全安噤声,神色却还是愤愤不平。

    薛楚涵深吸一口气稍稍平息怒气,柔声道:“轻尘姑娘是我的客人,你不得无礼。”

    林全安朝他望一眼,薛楚涵眼底刻意隐藏着的暗芒,告示着他的怒火。

    少主脾气修养一向极好,待人接物温和有礼,极少有这般怒气冲冲的时候,如今竟然为了一个臭名昭彰的邪教妖女大发雷霆,林全安心里火冒三丈,再不管二人就这样拂袖而去。

    薛楚涵面露愧色,解释道:“全安自幼与我一同长大,他的性子过于耿直刚硬,但并无恶意,请轻尘姑娘不要见怪。”

    “我不怪他。”轻尘淡漠一笑,先一步往寻香园方向走去。

    这样的言辞她已经听过太多,世人眼中她便就是那样的人,也早该习惯了的,根本不应放在心上徒添烦困,不是吗?

    薛楚涵疾步跟上,怕她还在为林全安那话耿耿于心,便急忙转移话题道:

    “今日寻香园那山茶开的极好,我心心念念着,若你来看的话必定喜欢,所以赶紧叫蔚蓝唤你过来。”

    轻尘察觉到他无意中流露那亲昵的语气,斜斜瞥他一眼,而他正说在兴头上,犹然不觉。

    两人齐齐踏入寻香园,满眼的鲜艳之色霎时吸引了轻尘。

    一丛一丛满园的山茶种类繁多,火红的热情,桃红的娇艳,粉色的含羞,春色怒放甚是壮观。

    有些花盘稍大,娇嫩的花瓣儿一圈一圈有序紧凑地围抱在枝头,极尽全力往外伸展着最美好的姿态。另一种该是不同品种,花冠略略小些,没有方才的那般秀丽大气,却多了几分小家碧玉的羞涩含蓄。

    景观甫然开阔起来,什么心思都丢开了。

    轻尘不由得赞叹一声,快步走入花丛中,欣喜之情难抑,一圈一圈绕着一朵又一朵的山茶仔细端详,偶尔又颔首低头去嗅一嗅那香气。

    轻尘白色的衣裙直要融入那花丛中,招来数只翩翩的彩蝶围着她飞舞。

    秋日的阳光并不热烈,就那样薄薄的一层暖色倾洒在她身上,轻尘难得卸下面具似的防备,情不自禁下竟像个孩子,闭眼在阳光下旋身绕圈。

    光线折射在脸上,皓白的肤色连细细的绒毛都看得清晰,纤长卷翘的睫毛一扇一扇的,也像一只蝶欲与起飞。

    此情景让薛楚涵记起当日初见,她也是这般快活地独自坐在芦苇滩踢着水玩耍,好似暂时抛却一切束缚烦闷,得到身心的自由和片刻的安宁。

    心底念头微动,他快步走入寻香园旁的一个楼阁,内藏许多上等的宣纸砚墨,专供他闲暇时对花相照,练习丹青所用。

    轻尘在那赏花看得腻了,转头竟不见了薛楚涵的人影,心底疑惑便回头去找,却见他伏在一桌上涂抹着什么,神情专注又凝重,像是在干一件什么了不起的大事。

    她心生玩意,放轻脚步慢慢靠近,想唬他一下,不料却被发现了,只见他略带惊慌地用另一张宣纸覆盖在原先正画着的画上,慌不择言道:“我……”

    轻尘扑了个空,稍稍有些失望,凑头去看,除了在右下角边缘露出的数朵桃红色山茶,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她仰起头来,扁起嘴随口嗔道:“为何要躲躲藏藏?”

    薛楚涵闻言反应却是极快,勉强笑道:“只是拙作粗陋难入姑娘的眼,哪里比得上鲜花有观赏性呢?”

    轻尘见他不肯松手,也不好再逼他,便无趣地走开了。

    薛楚涵迅速把画纸折起放入怀中贴身口袋处,忙跟着她往花丛中去。

    东南枝上有数朵白色的山茶开得甚好,薛楚涵一一折了下来,又仔细剥了多余的枝叶,然后才递给轻尘。

    轻尘疑惑地看着他,手上略一迟疑,正考虑着要不要伸手去接,不想薛楚涵竟先松了手,那花儿没被抓稳,便顺势往地上落去。

    两人讶然伸手去接,动作敏捷地同一时间缓住了花的落势。

    轻尘一把捞住了花,而薛楚涵手势缓了半分,却抓住了轻尘拿着花的素手。

    轻尘愣住了,而薛楚涵手中动作一滞,更是闪电般抽出手来。

    一时间两人尴尬得不晓得该说什么才好。

    许久,轻尘悄悄抬头望他一眼,却见他整张脸都涨红起来,半晌不敢瞧她。

    轻尘心里觉得好笑,明明吃亏的是她,怎么倒是他自个儿羞涩起来了,可见是真的呆。

    便又睨他一眼,口中嗔道:“傻子!”

    薛楚涵闻言往轻尘看来,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集,他一紧张,竟立马低下头来,再也不敢抬头。

    轻尘嘴角的弧度不自觉扩大,也低头把玩着手中的白色山茶。

    那花瓣虽是白色的,但花芯处却有一抹乳黄,白颜色像是从中心的黄色慢慢渲染开来似的。

    轻尘为打破沉默,随口问道:“为何是白色的山茶?甚少有人以白颜色与我作比较,我一直以为红色或桃红更适合。”

    “不,”薛楚涵终于开口,却望向前方,郑重道:“清清净净的纯白才最像轻尘姑娘。"

    轻尘愣住了,他的表情除了郑重其事,还有让她十分意外的,坚定。

    “……我,并没有你想象中那般干净。”她垂下眼眸,黯然答道,竟像是辜负了他似的。

    连她自己也记不清楚,她的双手杀害过多少人,她的一双手沾满了穷尽一生都无法洗掉的血腥,她是所有人眼中的邪教妖女,是一个在嬉笑间杀人于无形的恶魔。

    可畏的过往是一个魔咒,教她背负着这个永生不得翻身的烙印。

    可他,那个傻子却说,清清净净的纯白才最像她。

    “我见过你飞身去为那孩子挡箭的情景。”他面朝炎阳,朗声说道:“所以不论他人如何说你,但在我眼中,你便是这样的。”

    竟是这样的懂得和笃信。

    轻尘几乎要落泪了。

    即使在过去多少年里,练功再苦,负伤再痛,被欺骗遭陷害受侮辱,她都从来没有流过一滴泪,然而此时此刻那人看似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让她萌生出要哭一场的冲动。

    她学他一般,抬头看向艳阳,盈盈的泪光蓄在眼底,等温度把它一点一点蒸发掉。

    两人赏罢山茶,又在薛楚涵的提议下去看秋日的夕阳。

    呆在凉亭里仰着头望那夕照,半晌便觉得脖子酸痛不已,轻尘不耐烦道:“像这般文绉绉看落日的方式实在无趣。”

    “姑娘该有好的建议罢?”

    纤纤素手往天边一指,不远处大堂的朱甍碧瓦出现在眼前,青绿色的琉璃瓦华丽大气,脊尾微微往上翘起,如轻灵欲飞的燕尾,取扬翅高飞的吉兆之象。

    薛楚涵微笑着应允,于是两人先后脚下借力,提气腾空而起,往高瓦跃去,如飞燕掠空,划过两道圆润的弧线。

    轻尘内伤未完全恢复,所以稍感吃力。

    他眼尖地察觉她气息的阻滞,不由伸手扶她一把,为她助力。

    两人身子敏捷轻灵,如蜻蜓点水般着瓦不响,无声落在屋檐上。

    轻尘慵懒地仰面躺下,由这个角度看去的落阳,好似比地面上看的稍稍大上一些。

    那灿金的一圆欲落未落,零散无状的云层半遮半掩,遮住那浑圆的弧度,掩去半分黄艳艳的华彩,却也被那光彩极尽渲染,团团金黄,丝丝如絮,便就那样悬着。

    她定睛看去,直至眼睛被那余光灼的有些生疼,于是闭了眼,却仍旧有一橘黄色的圆固执地粘在眼帘里,赖着久久不散。

    悬空的高度使空气也似乎清净许多,细细的晚风拂动裙摆衣袂。

    她忽然想要高歌一曲,因平日种种束缚,难有这样一刻的轻狂,也不理身旁还有个薛楚涵,竟闭着眼自顾自的当真唱了起来:

    “……朝阳不再盛,白日忽西幽。去此若俯仰,如何似九秋,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悠扬绵长的音调绕梁不散,薛楚涵眼眸发亮,嘴角扬起一丝弧度,扭头看向平躺在瓦面上闭眼忘情歌唱的轻尘。

    这样乖张随性的人儿。

    一曲唱罢,轻尘未曾张开双眸,任由那霞光那余温将自己完全包裹,柔然的触觉直让人想要沉溺下去。

    薛楚涵垂首,凝视映在她的面容上的为她平添三分娇艳之色的嫣红晚霞,不由叹息道:“今日的落阳真美。”

    “可惜美的东西大都不长久。”轻尘喃喃自语,像是在说着梦话一般。

    “怎会!”他不满她这样消极的神情语气,反驳道:“今日的夕阳落下了,同样的情景明日也会有的!”

    “虽是同一个艳阳,然而一只鸟飞过后明日未必会再来,那云飘散后明日未必仍还在,”

    轻尘稍稍睁开眼,望一眼那即将坠入地平线的橘黄色余晖,旋又闭上眼眸,轻声道:“今日的落阳和明日的落阳,终究是不一样的。”

    薛楚涵只这样呆呆地望着她,却说不出更多反驳的话语来。

    便静了下来。

    隔了许久。

    又隔了许久。

    久到轻尘的面容平和再无一丝波澜,像是睡着了一般。

    薛楚涵抬头望着被晚风吹散云雾后露出辽阔深蓝色的天幕,低声地,仿佛自言自语地感慨道:“只要一起看落日的人还在,就算今日的夕阳和明日的不同,又有什么要紧呢?”

    轻尘眉心微微一动,像是睡得不太安稳。

    薛楚涵又俯身静静地瞧了她熟睡的面容半晌,也仰面躺在瓦面上,睡在她身畔二尺之外。

    这样不远也不近的距离。

    闭眼睡去再醒来时月已上了半空,薛楚涵往身旁望去,原本轻尘躺着的地方早已是空荡一片。

    清冷的夜风吹拂来,万籁寂静,一丝声响也无。好像哪怕轻轻一声叹息,都能幽幽的荡出回音。

    他知道,这一日真的已经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