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言情小说 - 凤起青萍在线阅读 - 第一百一十章:朝堂访客

第一百一十章:朝堂访客

    钟灏私下联络灵空大师,正在养伤的许之擎,昌乾派等可信赖的同道,被告知靖安大侠现于江州内设置粮点安抚流民,仍需几日方可赶到。

    四人只得耐下心来等,深知此时务必步步为营,只因其中关系错综复杂,一子错,满盘皆落索。

    然而有些人却等不了。

    这日清晨,许多早起练功用膳的武林群雄,人人瞧着一列身穿常服的锦衣侍卫佩戴着兵器列队步入龙泉寺。

    期间有寺院住持去迎,为首一人约四十岁,面目周正,体型高且瘦,不似习武之人,隐隐流露出书卷气。他一身绛紫色银线飞袖锦袍,一顶博冠束发,远远瞧着竟面容沉静,自有一番气度。

    那人俯身朝住持说了什么,住持思考片刻,便叫一个小喇嘛过来,领着浩浩荡荡一列人朝薛楚涵等人所在的客居而去。

    四人这会儿正在房中闲聊,早晨天凉,他们敞开房门,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那绛紫衣裳的人便是这样带着一堆侍卫出现在他们房前。

    不过四人并没有感到惊讶,在来人逐渐接近发出的声响,加上周边群雄探头打量嗡嗡的讨论声中,大概也猜测得到来者何人。

    绛紫衣裳男子在门外礼数周全地朝薛楚涵作揖,薛楚涵连连起身拜到。

    轻尘等三人也站起身来。

    那人在门外朝薛楚涵道:“本官乃扈淮候顾长明,来此是有要事拜见薛公子,可否屏退一下闲杂人等,单独密谈?”

    顾姓乃是当朝的高门大族,虽不比王谢二姓显赫,但亦是朝中排得上前五的贵族,地位非同一般。

    薛楚涵淡淡地笑,身脊挺拔,朝顾长明一语双关道:“顾先生要谈的事并非薛某一人可以定夺,这里没有外人。”

    顾长明扬眸去望薛楚涵,只见他神色怡然,说不尽的从容,言语间却是板上钉钉,不容分辩。

    顾长明见此,不由得收起对他年纪尚轻,少不更事的错误判断,盛言夸道:“张候外孙,薛原之子果然不同凡响,顾某见识了。”

    薛楚涵见他提起外祖和父亲,容色稍霁,客气道:“过奖了。”

    顾长明见薛楚涵没有让其余三人退下的意思,权衡之下只得踏入房内。

    他身量颇高,甚至比身型颀长的薛楚涵和季复明仍要高上两寸,加上随他步入的三名奴仆,并不算宽敞的客居挤进那么多人,忽然有些狭窄起来。

    “请坐。”薛楚涵道。

    见他来到跟前,季复明不由得后退半步,让出原本在坐的位置来。顾长明定住,看了一眼季复明,又回头去看看轻尘,似有些犯难。

    过了片刻,他唤了一个属下过来:“去抬张新的榻椅来,要新的。”

    属下怕也不是第一回听这样的吩咐了,马上便机灵地跑出门外,不多时搬回一张榻椅,端放在顾长明身前,悄声汇报到:“小人是从神龛边上搬来的,够干净。”

    顾长明这才满意地坐下。

    此时季复明脸色已经黑了大半。一旁的轻尘却不由得嗤笑起来。

    好大的下马威!

    当朝士庶有别的风气如此盛行,不仅仅朝廷明令禁止士庶之间通婚,甚至高门之间不屑与寒门共坐,若是偶有庶族触碰沾染了家中的桌椅用具,非得矫情地烧椅移榻方能显示出自个儿和寒门泾渭分明,不可逾越的高贵地位。

    薛楚涵见此,脸色也沉下来。

    顾长明见薛楚涵脸色,竟有些意外,续解释道:“顾某人生活向来讲究,薛公子莫要见怪。”

    其实薛楚涵已经见惯不怪。

    幼年时候间歇拜访外祖,在张候府邸中生活过一段时间。

    当时张候张真陵还在朝中为官,闲暇时候带他拜访过许多朝中大臣,也因此认识了许多世家公子。

    说起这些公子哥儿,除了个别性格飞扬跋扈的,其实大多数本性都不坏,平日里吟诗作对,喝酒作乐,因为深知前途早已由父亲打点妥帖,是继承祖辈衣钵或者继续逍遥娱乐,全然无需cao心,因此尤其爱护自家的声明和血缘,只在异姓世家中择偶通婚,为的就是一代一代地将这种所谓“尊贵”流传下来,也将这样的偏见流传至今。

    薛楚涵望着顾长明,忽然目光中有些怜悯起来。

    过分刚愎自用的人注定要失去太多,在世家贵族还沾沾自喜,自矜身份地位名望如何高贵的时候,他们被骄傲蒙住了眼,压根没有发现,朝堂之外的武林和江湖已经悄悄发生了变化。

    因历代经过少数几个贵族的近婚联姻,士族血统早已变得孱弱不堪,世家公子们无一不虚弱无力,力不能扛。又因事事具备,压根没有任何竞争意识,只知道娱乐清谈,甚至通过服食五石散等迷幻药来获取片刻的快感。

    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令他们如同豢养在笼子中的孔雀,看似骄傲无比,万事周全,实际上不堪一击。比起正在叛乱的孙恩,康昀莘,季复明等有志气有野心的寒门,在他们面前所谓的贵家公子如同狼入养群,节节败退是理所当然的。

    而眼前的这人,分明还没能看清这一点。

    桌上仅有六席,薛楚涵在顾长明对面坐下,朝其余三人道:“你们也坐。”

    季复明本是不忿,不愿入席,被身后钟灏推了一把,在薛楚涵旁边坐下了,钟灏亦满不在乎,笑嘻嘻坐在季复明边上。轻尘没有作声,也施施然地在薛楚涵左手边坐下。

    顾长明面向薛楚涵等四人坐着,觉得难堪异常。

    而很明显,薛楚涵并没有打算要替他解围。

    他淡淡道:“顾先生千里迢迢远道而来,怕不是为了陪在下干坐着闲聊的,有话不妨直言。”

    顾长明奉圣上的密令来探访拥有弦月玉玦在手,又是当今仅有能抵挡住缥雾迷楼的薛楚涵,加上最为关键的一点,薛楚涵既有世家尊贵的血缘,亦是武林名门之后,若想降服武林之众,又能制衡缥雾迷楼,将此人收归便是上上之策。

    他没想到的是薛楚涵竟和寒门中人厮混,同坐一席,不分彼此尊卑,简直大大败坏了门风。

    顾长明修养极好,但在行为举止中流露出来的优越感,是世代根植在血液之中无法治愈的偏见。

    然而毕竟有要事在身,又并非初出茅庐,不经事的初子,顾长明按捺住种种不适,不动声色道:“顾某相信,以薛公子天资,自然能猜测到顾某远道而来的意图。”

    薛楚涵道:“先生不必虚张声势或是打哑谜,尽管开门见山,直说便是。”

    “薛公子够爽快,”顾长明一手把玩着指头的玉扳指,笑道:“取玉玦,寻宝藏,平定武林。”

    他复又沉吟道:“作为回馈,圣上许诺平步青云,官至宰相,只要薛公子开口,这天下的荣耀都是你的。”

    薛楚涵笑道:“真是诱人的条件,简直让人难以拒绝。”

    顾长明眼中有光闪现,他略微紧张地问:“不知薛公子意下如何?”

    薛楚涵反问他:“为何顾先生有把握来说服在下投诚?”

    顾长明看着他,又望了坐在薛楚涵身边的容貌色相远超想象的轻尘,他道:“顾某私心揣测,能为心爱女子自逐家门,又能因义气与缥雾迷楼楼主力扛的薛公子,必然是正气之人,不似凡夫俗子,对宝藏心怀肖想。缥雾迷楼已是我们不得不除的心腹大患,弦月玉玦又是圣上志在必得,顾某认为薛公子与圣上的立场相符,既然如此,希望我们能有合作的机会,共同守护这天下的太平。”

    顾长明一捧一夸,言语间有理有据。

    薛楚涵再笑:“顾先生是一位极其优秀的说客。”

    顾长明亦是自得,长须一捋,傲然道:“当然,皇恩浩荡,像薛钟两位公子和轻尘姑娘这样的人才,皇上自然倍加重视,怎敢以庸人敷衍了事。”

    薛楚涵心平气和道:“可是顾先生有没有想过,得弦月者得天下,倘若我们真有心要争名夺利,直接夺了玉玦开凿宝藏,整个天下都是我们的,何必替人做嫁衣裳?倘若我们无心争名夺利,视名利地位如浮云,那么你们许诺的官职荣耀对我们毫无意义,我们何必花费力气替你们奔走?”

    顾长明愣住了,他倏然回头,难以置信道:“国难在即,国将不国矣!薛公子怎可无视我晋朝大好山河落入心怀不轨之人手上?”

    薛楚涵平静道:“千里之堤毁于蚁xue,而这最开始的蝼蚁之患,亦是你们自己引发的。虽我亦是世家出身,然而也不能挽回士族愈发腐朽的局面,世家子弟除了游山玩水纵情声色,当中可有人识武?可有人练兵?朝堂之上,除了阿谀奉承推脱责任和为自家谋利益,可有人提出建树?百姓寒门穷苦潦倒,饥不能食,可有想过对策?顾先生饱读诗书,是明白人。大厦将倾,沉疴难救,恕在下无能为力。”

    顾长明浑身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

    是的,他太明白了。他向来自负,身在朝中为官多年,看不上别人为圣上的恩宠争个你死我活,jian臣当道,他偶尔提出建议,圣上听信谗言,也多半没有下文。所以他上朝下朝都是默默,别人总说他清高孤傲,可他自己心知肚明,不过是因为失望罢了。若非家父花费心思为他打点周全,他又怎能保持这么多年的安逸无忧。

    薛楚涵又道:“另外有一点顾先生可能误会了,我们与贵方立场并不相符,哪怕我们无意夺取宝藏,但希望先生能记得一点,我们并非任何一方既得利益的守护者。”

    顾长明脸色发灰,犹豫问道:“若是无法合作,那薛公子可否保证永远不与我们为敌”

    薛楚涵长身而起,望向窗外高升的猎猎艳阳,沉声道:“不可,在下自有自己的立场,只听从心意安排,不接受任何外界要求。”

    顾长明颤悠悠地站起身来,来时挺拔傲然的身姿变得消沉颓唐,他看着眼前这位江湖中新一代最出色的侠客之首,忽然败下阵来。

    年轻一辈更迭而起,他真的是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