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零九)再回首
滚滚的车轮将她带上回途,夹道的人潮,错身的车马,熙攘喧嚣,一条常常行走的街道,终点就是她今生已被定下的归宿。 “去玄武湖。” 在下一个路口前,她推开车窗对着御者大喊。 “是,夫人。”御者回应,将马车于路口右转。 褙子的前摆折在膝前,那里的蓝底上绣着一大朵曼陀罗华,纯白得犹如十五的月放出光华。早已凄切的心再次悲怆,眼泪泉一般地涌出,双手掩面都盖不住。伤感,或已无关于某位人,或已无关于某个故事,甚至已无关于某段岁月,但却关于那颗画结缘花的心已永远地遗失,再也觅不回来。。。 一次愚笨的失足,一次可笑的救人,湖水本连她的胸都淹不住。他把她抱在怀里,笑着责怪道:“都喊过好几次了,让你站起来,可就是不听。”她早就羞得闭起了双眼,怎么用力都睁不开眼皮。 过几日,她跑去胡若兰家,因为jiejie和姐夫已去找过了他,当面给人道了谢。他们知道她的来意,jiejie笑着打趣:“可了不得。是个三辅学院的博学士,年纪轻轻的就在学社里给人讲军学课了。” 京都的三月,樱白与桃红开得满城遍地,将未曾点染过的心思映得流光溢彩。 母亲顾氏只是父亲的平妻,虽然按宗族的规矩,平妻所出也属于嫡子女,但和正妻的子女相比还是稍有差别。顾氏非豪门大户出身,乃是靠美貌和乖巧获得了父亲的欢心,这深深地影响了她,打小她就仿效着母亲行为举止,也很容易就成为了父亲最宠的儿女。 他大她七岁,来自长江上游的一户缙绅家族。据说屈家是打开国那阵就随着高皇帝打天下的功臣,但功劳并不太大,所以就只封了个世爵,未能列位于诸侯。世爵可免二千亩田赋,在开国那阵可是笔了不得的收入,且由于田赋的减免能在鱼米之乡获得最大的利益,因此屈氏一族就落户去了湖北的襄阳。 她是丞相的女儿,他是小地方的小豪族子弟,就是瞎子也看得出来彼此身份的悬殊。她觉得没把握,去问jiejie。胡若兰答道:“世家子弟当然好,但不见得能和咱们一条心。爹爹以前就和我说过了,咱们胡家不怎么在乎夫婿的出身,最主要是能依着咱家的女儿,又有才干的就成。”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他的才能就象这句《诗经》中的诗所形容的,是漫漫荒草丛里最高耸的那棵,为人之翘楚。他大学读的是玄武军学院,博学士读的是三辅博学院,军政双修,且从小到大,从来都是只拿第一。他的好友告诉她一件事,说他在军校的时候,曾一人一棍,独闯十八名武道馆学员所排的棍阵,结果毫发无伤地将对手一一打倒。二十六岁,他就开始在三辅学社的求真堂里给人讲军学了,许多听员的年纪可比他大得多。她不是学社的社员,便不可进去听堂,但却可以坐在莲花池畔,观莲花盛放,闻莲子飘香,耳中传来他朗朗的讲学声,憧憬就象那水中波纹,一圈圈地泛起涟漪。 得了jiejie的那段话,春夏的阳光格外地明亮了,她开始筹备一切,想把他引入到家族的中来。 唯一令人稍感不安的,便是他乃尹志善的内弟子,而后者所代表的学院派却是爹爹在朝堂上的死对头。那时她才十九岁,对朝堂上的这些党派纠纷并不太了解,只好再去问jiejie。胡若兰笑道:“等着进咱们胡家门做女婿的都排去长江头了,你的小脑瓜里在想些啥,还用为这个cao心?” 结果呢,jiejie错了,她也错了。一次口角让他们出现了裂痕,虽然看似不大,却是致命的。他不愿为她的家族效力,而她的家族需要女婿“依着咱家的女儿”,也就是要他们通通地俯首听命。除非她肯放弃这个家族,或者他肯放弃他的“政见”,否则因缘注定无疾而终。 鲜衣怒马,裙屐少年,鈿车骄马锦相连,冠盖香尘逐管弦。 如果不是那个堂侄女出现了,他也没把那个小家伙给赶走,她或许还会再去努力争取一把。可正因为如此,怀着对他的愤瞒,当一拨拨带着谦恭笑容的世家子弟来到面前时,她开始报复式地去赴那种约了,又一遍遍地问自己:“他怎能这样对我?” 时光流着,转眼就一年多。某日,太皇太后把族里的下一辈女儿全都招进了宫去玩耍。半个月后,她得知了那个结果,跑到玄武湖畔仰天长笑。老天终究是公平的,他们两个注定成不了。 家族是威严的,其意志每个族人都无法抗拒。那年夏末,小家伙做了皇后,成为了别人的妻子,整个京城都因大婚的盛典而喜气洋洋。她笑吟吟地等着,瞧那个负心的汉子怎么自处,或者他已经认识到了什么叫权力。在权力的面前,世俗的那些理想和见识不过是过眼烟云而已。 可一切都来不及了,一眨眼就是丁丑年的腊月。在他走后的第二年冬,她终于嫁了,夫婿叫宇文毅。 苍黄的芦苇象野地里的荒草,疮痍斑驳,她痴立于水畔,瞧远处的那片湖。冬日的水面上暮雾漫腾,氤氲朦朦,那曾经的落水处只依稀可望。 这片水,游过不止一次,路过不止一次,望过不止一次,梦过更不止一次,但没有一次有眼前的这般凄凉。摆脱不了命运的人,就犹如岸边的这片芦苇,随着隆冬的到来而日渐枯萎,最终化为一抔灰尘。甚至还不如,衰败的芦苇仍可在根部暗结嫩芽,在春天来临的时候还会将一轮新绿盛放。可已死的心呢?只会永久地沉沦,象一块大石在无底的深渊里无穷地下坠。 嫁人,生子,奔走于现世的利益,繁忙于夫婿的什迁,应酬于达官和夫人之中。吃多了宴席,人对糜费以习惯;听多了奉承,人对阿谀以习惯;见多了虚伪,人对矫饰以习惯;讲多了闲言,人对龌龊以习惯;收多了钱财,人对贿赂以习惯;看多了无耻,人对厚颜以习惯;败多了道德,人对堕落以习惯。。。 渐渐的,什么都习惯了。偶尔戳戳自我的灵魂,早就是麻木不仁,那颗结缘花的心还回得来吗? 踏进斟宝阁的初时,她本来还准备凭着那颗已萎缩成了卑微的心来问候他一句:“你高贵的政见竟然还在让你开店?” 可她却忍不住地先流泪了,在转身的霎那,清清白白地看到他的眼中也挂着两行泪,改为问道:“丁丑那晚,你本来想说什么?” 那夜,他对着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走了,你回去吧。。。”下面他似乎还有话,可余下的字却吞了回去,转身就跟着军士消失在风雪里。 此时的他噙泪苦笑,自嘲道:“我本来想说:要不,我们一起走。” 她的泪水一下子就奔涌了出来,大吼道:“为什么不说?” 他答道:“你不会跟我走的。” 是的,她不会跟他走。但却可以让她在往后的这十年中过得有尊严得多、骄傲得多,也会自重得多、自持得多。可他没说那句话,她始终就是一个命运的失败者,生命也因此而毁。 恨人,悔己,她冲出了那间小屋。 冬天的风雪时节已然过去,在春到来之前,还得干冷与萧落一段时分,河柳垂着枯槁的长枝,扑拂于寒飕飕的北风中。 打二十几步开外的一棵歪斜柳树后,一个人慢慢地显露了出来,侧对着这边抬着头远眺湖水。长长的个子站得笔挺,透着虎虎生风,黑色的大氅遮住了全身,却将顶冠上的一点红缨突出得越发地醒目。 赵图!胡若璇脚下几乎一个趔趄。这么个时候,他怎么会跑来了这里?
稍后,他转向了这边,对着她凝望,一对细长眉促紧了,接着抬手招了两下,示意她过去。 “不!”她在内心喊道:“我还在想心思呢。”可脚下却开始移动了,又后悔起来:“凭什么让我过去,而不是他过来?” 等她来到跟前,他又招了招,让她再靠近些,这次的幅度小了很多,几乎就是手指抠了抠。终于,当彼此间的距离要求被满足后,阿图不显山露水地问:“你跑来这干嘛?” “你管不着。”她冷着脸答道。 出乎意料的强硬!这可不是她一惯的作风,往日的柔顺哪里去了?在此前的斟宝阁里,上楼后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她便泪花花地从后堂跑了出来,跳上了门口的马车就走。他微一犹豫后也跟了出来,乘上马车让巴卡一路尾随。 “说说。你跟他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他又是怎么知道的?他还知道什么?她疯魔般地笑了起来:“你也管不着!” 他玩味地在她脸上瞅了一阵,笑道:“算了。今日你有些异常,改日再问你好了。” 眼前的女人笑得更疯了,捂住了肚子抽搐道:“你以为你是谁啊?能管得上姑奶奶的事!” 得!又是个自称姑奶奶的。阿图抖了抖本来就笔挺的大氅,发出啪啪声,显出一股潇洒劲,转身道:“我走了,你继续看水吧。” “站住。”她喝止道。 “什么事?”他停下刚刚迈出的脚步。 “你怎么会在这里?” “本公子原本就在斟宝阁里坐着。” 啊!她惊退半步:“你认识屈东亭?” 他盯着她,决然且无情地说:“对,不仅认识,而且他还是我所敬重的人。所以我得问一个问题,如果你回答‘是’的话,那本公子也就只好走了。” 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其中的关节,昂着头,心平静气地说:“你走吧。虽然我的回答是个‘否’字。” 眼前的女人似乎变了,像一株本来一直伏倒着的小草忽然间挺了起来,可倒底是什么使得这个往日看似没什么性格,又很会精打细算的小女人发生了这般的变化呢?难道是“问世间情为何物,只叫人痴呆相许?”又有常言道:女人一旦陷入感情就会变傻的。人一傻就会直挺挺的。 阿图呵呵地笑了起来:“我走了。” “走吧。” “你不跟我走?” “你说什么?” 撅嘴吹了个轻松的口哨,他摆出平日的那副嬉闹模样:“你的抢答太快了。本夫的那个问题是:你今天是不是不方便?” 天色已经幽暗了,不知打哪处响起了水鸟的扑翅声,接着传来了咕咕的两声鸣叫。年轻人的脸上满载着以往那股让她沉迷的好看笑容,单纯的眼神下也仍旧暗含着实际上的一惯狡诈,但总可以让人信以为真。 胡若旋知道他耍了个小花招,如果那个回答真是“是”的话,他肯定已经走了。可她的回答却是“否”,事实也是“否”,她并没有曾经成为过那个人的女人,年轻时的他跟她都是守礼的。可就算是这样,在今日以前,她可以坦然地去过这那种越来越浑噩的日子,甚至也越来越鲜廉寡耻,但以后呢? 再回首,此情只可成追忆。以后如何?她想不出答案。最后叹息道:“陪我去喝杯酒吧。” “乐意之至。”他把手伸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