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神马浮云记在线阅读 - (五四六)抵达伯力

(五四六)抵达伯力

    一只鹰冲出层层浮云,翻翩于十万横山之巅,在极远的苍穹中发出一声凄亮长鸣,划响这片仿似冰封了千年的黑土地。

    远方是千峰百岭的群山,奇岩层叠,经年积雪的山顶与云雾缠绕在一出,缥缈乎疑似群仙腾云。夹岸是广揉的平原,杜鹃花已盛开在黑山白水之间,松海林涛是这里天然的植被,除此之外便是纵横的河流与油黑的泥土,农夫们正赶着牛马在田土里春耕,成队连串的货船出现在刚解封不久的江面上,载着各色本地特产顺流出海。

    三月二十八日,方其义一行在傅异的陪同之下,于十五日自库页岛出发,经十三日的航行后终于来到了伯力。他和王德恩、车士义其实早在月初就抵达了丰原城,可在那里并没有看到傅兖,却只见到了傅异,因当时的黑龙江下游尚处于冰封期,所以拖到了月中才启程。傅异在秋末被傅兖遣回了丰原城驻守,因此方其义等人才能在那儿遇见他。

    天苍苍,山莽莽,野漫漫,水悠悠,清澈的江流由西而来,在此地打了弯之后,继而向北缓缓流去。上午的阳光不知何时躲了起来,隐含于层云之后,天地再次裹入一片昏昏的雾茫,主帆已经放落,北风鼓着前桅那片三角帆,推着船向伯力码头靠去。

    方其义立于舷畔,清逸的脸面上一片苍白,这两个月来他已不知晕过了几次船,呕吐过多少次,明知道此行不是自己这个生于江南又长于江南的文弱人所能承受的,但东主一开口,便慷慨领命。由京都来这数千里之外的北疆伯力,和在长江与沿海乘船完全是两回事,海浪的颠簸本就艰辛难熬,寒冷的天气又使人不得不长时间地闷于狭舱中,让精神上再加一层折磨,且越往北走,海途就越发荒凉,离开库页岛后往往数日都不见船影人迹,令人有回到洪荒时代之感。相较于他,王德恩因过去常替皇帝传旨的缘故,北洋和南洋去过好几次,连燕京、长安都到过,加上最好的舱室派给了他,倒视漫长海程为等闲,时不时还来光照他几句。

    锦衣卫的双桅快船在两艘打着黑马旗的快舰领航下拢向岸边,方其义朝着船首那边看去,铁塔般的傅异正站在白胖的王德恩身旁,手里向着码头上指指点点,似在向他介绍着什么。离两人数步之遥的地方,站着一个四十来岁的锦衣汉子,亦是冲着岸上眺望,干瘦的脸庞波澜不兴,正是直隶镇抚司副使车士义。

    船逐渐地靠拢码头,那里有一队仪仗兵分成左右二列,黑衣黑甲,均人手持一杆火枪,刺刀上套,昂首而立。一条灰色地毯从仪仗队中间铺过,端头站着两个人,左手的之人戴铁冠,着玄色深衣,身长几六尺,含胸拔背,苍松一般地挺立着。右手一人大衣长袖,顶青色幞头,手中羽扇摇摇,笑面可掬。仪仗兵的外围则分布着鼓手、乐手,甚至有个汉子手持一根长长的竹竿,杆上悬一串长长的红鞭炮垂了下来,另一人左手拿住了鞭炮头,右手持香,作势欲点。

    “哐当”一声,船靠上了码头。随着跳板的放下,岸上锣鼓、唢呐、鞭炮声齐鸣,顿时呈现出一片热闹与喜气。

    此行蕴含着两个变数,即傅氏有可能不愿意拿火箭炮和库页岛来换封国,以及北见国不情愿以得库页岛为条件来让傅氏独立,所以王德恩只能以密使的身份前来伯力,也不愿事先将此事给张扬出去。因此,前来伯力的正式籍口乃是方其义代东家来看望丈人,另两人在表面上只是他的随行人员而已,所以在下船的当口,王德恩便指着跳板笑道:“方先生,还是按老规矩,请吧。”

    方其义微微一笑,拱手道:“那在下就僭越了,公公海涵。”一撩长衫前摆,先行下船,王德恩、车士义随在其后,傅异则压在最后面。

    脚下尚未离开跳板,傅兖与傅恒就早迎了上去。傅恒举扇一揖道:“在下傅恒。先生不远万里为吾家之事奔劳,我等皆感先生之德,请受在下一拜。”

    方其义乃是在傅恒离开京都后才入了阿图的幕,所以两人未曾谋过面。可适才于船上时就得了傅异的指认,知道他便是东家的岳父大人,见他欲要行礼,赶紧伸手去阻拦道:“丰原尹断不可如此,折杀直之了。”

    傅恒一笑,挺腰立直,指着身旁之人道:“这是家兄傅兖。”

    方其义见他手上一动,赶紧抢在其前,一个长揖先施了下去,大声道:“方直之拜见丰原守护。”

    傅兖笑道:“先生万不可多礼,令兖不安。”说着便弯腰在他双肘下一托。

    方其义被他一托一扶,身体便不由自主地直了起来。再细看眼前这名未来的国主,只见他面皮微黑,双目开阔,内蕴神光,带着股停渊岳恃般的磅礴大气立在自己面前,暗思:“爵爷曾说他丈人是个英雄人物,气象果真如此。”继而让开身位,露出了后面的王德恩,将他简单地介绍给两人道:“这是王德恩王公公。”

    早在他们的坐船于库页岛出发之前,傅异就先派了人乘小船来了伯力通风报信,傅兖和傅异自然早知道了王德恩和车士义究竟是何人,又是为何前来。方其义的话刚说完,两人就踏前一步,齐齐抱拳道:“公公旅途劳顿,辛苦了。”

    王德恩淡淡一笑,伸手在两人腕上虚托道:“两位客气了。路途虽远,但还不是来了,只是累点而已,也没啥。”

    傅兖没少和国府的那些太监打交道,也屡次被他们所讹诈,听闻皇帝派了个太监前来,便与备下了万贯贿款,以飨其欲。照着以往惯例,国府的那些太监每每前来传令之时,都会于见面时大吐一番口水,说路途劳苦云云,用意就是索取钱财,见眼前这位打皇帝身边来的公公说得淡泊,心道:“****毕竟是****,连宫人的气度都与众不同。”

    接下来,两人又同车士义见礼。几句寒暄话说完后,傅兖身子一侧,长臂一伸道:“我兄弟已于内城正殿摆下酒宴,为王公公、车副使与方先生接风洗尘,请。”

    王德恩也一伸手,说:“请。”

    于是,傅兖便陪着王德恩,傅异陪车士义,傅恒携着方其义一起沿着地毯向码头外停放的几辆马车走去。

    伯力位于黑龙江与乌苏里江交界的两江之口,顺着黑龙江向东可达鲸海,向南沿着松花江或者陆路可达东北内地,地理位置十分地优越。城池就建筑在黑龙江边,城墙高三丈,厚一丈半,方圆八里。城内还建一内城,方圆一里,位于城东,乃是原蓟国的国府所在。

    在船上的时候,方其义曾听傅异说原来的蓟国沿着黑龙江沿岸修建着炮台,向所有从西面上游诸侯国下行的船只收取通航费,虽然蓟国现在是已不复存在了,但傅家却继承了这种传统,也要向过往的船只收费。

    一行人进到城里,所见的道路都是用沥青混杂着沙石所铺就的,建筑与房屋颜色偏重于灰白,因为此城遭受过围城,一些被焚烧过或损坏了的房屋出正在进行着修葺。

    北疆的城池多偏于狭小,不象南方的城市那样能聚集人口,伯力虽然只住了五、六千户居民,却是黑龙江以北的第一大城。这里广于土地,稀于人口,且绝大多数的民众都稀稀拉拉地分布在各处的村落,过着悠闲且单调的生活。

    ※※※

    傅家自打下大兴这块土地后,实力就凌驾了宗主北见国之上。事后,北见国那边既没有派人来祝贺,也没有遣人来申斥傅兖私自与邻国开战,而是基本上对此保持着沉默。只是某日派长野望来了一趟,说松前国的小樽水师欲袭稚内,国主口谕让傅氏的水师协助蔡铭反攻札幌。

    长野望传达此谕后便傅兖交了个心,言如今的傅氏太强,国府已深感恐惧,生怕其反噬旧主,已然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

    以下制上之举在诸侯国里已屡见不鲜,多半都是臣子挟诸侯而制国,公然反叛的例子倒少见,但最近已有了这种趋势。大权在握的臣子已不满足于只做一个权臣,而是想着要取而代之,缅甸那边就是一个例子,朝廷也因此而深陷泥潭。

    不管傅氏和国府的恩怨如何,起码在外人看来,国府是没有亏欠傅家的,增封原拂,晋封丰原守护,国人皆会感到国府已仁至义尽。在这种情况下,傅家能起二心吗?更何况,反叛国府就是等同于悖逆大宋,“忠义”在绝大多数人的心中都筑起了一道抹不去的局限,不是人人都愿意为了野心而铤而走险的,并为此背上“贼子”之名。

    可是,臣强主弱终归是个极大的隐患,就算是暂时相安无事,就算是这代人能捱得过去,但下代人呢?总会有积累到爆发的一天。万幸的是,天降甘霖,赵图的一封书信和皇帝的密使带来了解决的契机。恍然间,傅家居然有可能列为于诸侯,这令傅兖深有种宛如梦幻之感。

    国府大殿的偏厅里燃点上了所有的灯火,端坐于主位上的傅兖紧锁着眉头,闭目陷入于沉思之中。打进门后他就是这副模样,到此时已过了两盏茶的时间。

    傅异与傅恒坐于两侧,离他只两步之遥,各自端着茶杯喝茶,也不去打扰他,也分别于心中盘算着诸般事宜。

    再过少许,傅兖睁开眼道:“老三、老四,你们是何看法?”

    傅异将茶杯往案几上重重一顿,嘿嘿地笑道:“我的意思还能有别的?如今我傅家有了大兴这么块地方,向西可继续拓得广阔地域,向南可跨过黑龙江获取人口,实是天兴我家,所缺的只是个名份而已。可就一件事想不通,他娘的谢弁何德何能,凭啥得咱们的库页岛?”

    照着平日,假如傅异辱骂国主,傅兖定要喝止,但今天却是只淡然笑笑,然后转头向傅恒问道:“四弟,你看呢?”

    看着傅兖这幅表情,傅恒心中明白:现在大哥也不把国府当根葱了。于是,拿起羽扇子轻摇几下道:“三哥说得好,大兴这块地正如其名,乃是我傅氏天兴之地。至于库页岛嘛,小弟觉得其已非我家之根本,弃之无妨,送出去能让国府的面子上更好看一些,也能促使国主早下决心。”

    从地理上而言,鲸海西部的沿海都是崇山连绵,从大兴到库页岛只能凭借黑龙江经海路相通,于冬季江水冰封时就要断航,并非方便。在历史上,蓟国从来都没打过库页岛的主意,便是由于这个原因。

    谢弁此人,傅氏兄弟早有论断,乃是愚而贪。算盘打得精细,心机使得jian诈,做出来的都是惹人厌恶之事,便是大愚。至于贪,则是名声、钱财和女色样样都好,且取之无道,毫无人君之器。一个库页岛抛出去,加上承诺帮其打打松前国,估计谢弁多半就肯了。

    傅兖再次望向傅异,问道:“若是一定要加上库页岛呢?”

    傅异也不多想,只是把大腿猛拍道:“那就给呗。哪天把老子给惹毛了,再带兵去抢回来。”

    傅兖和傅恒相视一笑,此事便算是说定了。傅兖道:“把库页岛交给国府是皇上的意思,皇上也得在诸侯间一碗水端平,所以是一定要交的,赵图和六妹的来信里也再三剖白了此节,咱们不可违了大家的意思,以免节外生枝。不过诸将中恐怕不是人人都能想得明白的,想不明白就会影响士气,所以我打算明早就召集众将升堂聚议,将此事和他们解释明白。”

    傅异不以为然地说:“还商议个啥?我家爱把库页岛给王八蛋,还非得大家都同意不成?”

    “你啊!”傅兖用手指点着他,正色道:“大家帮你打天下,大的决策必须得让人知晓且明白,这是尊重人。否则,久而久之,大家就和你离心离德了。”

    傅恒道:“大哥说得对。三哥平易近人有余,可尊重他人不足,有时还动拳动脚,以后得多加注意。尤其是往日的那帮年轻人如今都出息了,不是个都统就是个校尉,虽然他们都是三哥教出来的,可还是用耳刮子来说话,小弟觉得实在不妥。”

    傅异瞧着他,凝视几眼,忽笑道:“你以为你那套就好使啊?不是每个人都能明白道理的,有时动拳动脚才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