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辛卯日朔
柳泉居离萧府并不远,萧墨轩只步行了一袋烟工夫便看见了家门口挂着的灯笼。看门的老仆知道小主子还没回来,也没敢歇下,一直在门口守着。 萧墨轩进了门,蹑手蹑脚的就要往房里奔,刚要进门,背后却闪出一道人影。 “站住!”人影背着双手,站到了萧墨轩的面前。 “爹……爹,您还没睡啊。”萧墨轩一抬头,这面前站的不正是老爷子嘛。 “今天和谁一起出去喝酒了?”萧天驭自顾着走到萧墨轩房里,在凳子上坐下。 “刑部鄢侍郎家的公子,鄢盛衍。”萧墨轩不敢隐瞒。 “鄢盛衍?鄢懋卿的儿子?”萧天驭略皱了下眉头,“鄢懋卿那儿子好逸恶劳,不学无术,在国子监名声一向不好,你还是少和他交往点,免得沾了他的歪风邪气。平日里若是没事,早点回来,多读些书。” “是!”萧墨轩战战兢兢的答着,心里虽然有些不服气,但是有气也不敢说出来啊。 “不服气,是吧?”萧天驭浸yin官场这许多年,能从一个普通的举子爬到吏部天官的位子,才学自然是有的,察言观色的功夫,也是何等的深厚。 “孩儿不敢。”萧墨轩被看穿了心事,面色略一紧。 “轩儿,你可知道那鄢盛衍的父亲鄢懋卿和严家关系非浅,那严氏父子把持朝政,名声一向不好,那鄢懋卿曾经执掌过盐运司衙门,现在又做了刑部的侍郎,一向依附于严家,也非善辈。爹爹能走到今天,全赖一向洁身自好,你也切不可掉以轻心啊。” “孩儿记住了。”萧墨轩没想到自己吃了人家一顿酒可以引出这许多厉害关系来,心下也是纳闷,不过既然老爷子发了话,自个也就听着便是。 “唉,要起风了。”萧天驭慢慢踱到窗边,叹了口气,转身而去。 “起风?哪有呢。”萧墨轩等父亲走了以后,也走到窗边,向外望了望。只见朗朗明月,万里无云,哪里有一丝要起风的痕迹。 不过糊涂归糊涂,既然父亲这么说了,萧墨轩还是有几分忌惮,此后虽然在学馆里和鄢盛衍称兄道弟,散了学却总是立刻回家。好在那鄢盛衍确实生性豪爽,只当萧墨轩家教严,也没当回事。 不知不觉中,萧墨轩在国子学里已是呆了小半个月。虽然看到那些文言文还是头疼欲裂,但是好歹也算规矩,没再享受那罚跪的待遇,倒是鄢盛衍像是照例般的又去跪了一次,回来之后萧墨轩好一阵安慰,鄢盛衍却像没事一样大大咧咧直摆手。 嘉靖四十年春,二月二十八,农历辛卯日。 一大早就是个青天白日的好天气,因为天气已经渐渐有了些暖意,萧府院里的梅花也开始打起了花骨朵。 国子学馆内和平日一样,断断续续的传出一阵阵不紧不慢的读书声。 萧墨轩已经逐渐适应了新的作息时间,自然不会再犯困,正在有一句没一句的跟着其他监生念着面前的书。 “哎?起云了?”正盯着面前的书本的萧墨轩只觉得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逐渐的已经看不清书上的字了。 “日朔!”猛然间,窗外不知道谁叫了一声,听见这叫声,就连端坐在堂前的老博士也猛的跳了起来。 “日朔,日朔!”顿时国子监周围响起一阵阵此起彼伏的叫喊声。 “咚咚咚咚!”远远的,传来一阵阵锣鼓之声,其间夹着一阵嘈杂的叫喊声,像是大街小巷的百姓全涌了出来,在那呐喊着驱赶天兽。 “日食?”萧墨轩见老博士和其他监生都跑了出去,便没了顾忌,也奔到了檐下向天上张望着。 此时,只见一个巨大的黑影正在逐渐吞噬着天上的太阳,等萧墨轩出来看的时候,太阳已经只剩下小半张脸还露在外面了。周围的一圈人,几乎全都一脸严肃。 “不就是日食嘛,看热闹还用得着这么严肃嘛。”萧墨轩暗自咕噜了一句,却又不愿意放弃这看热闹的好机会,想跟着外面的人喊上几句,可见身边的人都不出声,便也消了这个念头。 萧墨轩自然是不会理解这些人为何如此严肃,放到今天,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理解。但是就在萧墨轩看到日食的那一刻,钦天监,已是如临大敌。 一个约莫三十岁左右的男子,身着青布官袍,头上一抹“四方平定巾”,右手扶在巨大的日冕上,并不去看天上逐渐被黑暗吞噬的太阳,只是低头看着盘针的投影一点一点隐没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此人叫做刘世廷,正是大明朝的开国功臣刘基,刘伯温的第十一世孙,现任的钦天监监副。年纪轻轻就做到了钦天监的监副,正六品的官,虽然多少受到了点祖宗的荫庇,得了些家传的风水之术,但是不可否认,他本身所具有的才能自然也是卓而不群。这次日食,早在三天前他便已经算了出来 太阳的光芒终于被全部吞噬,整个京城,整片大地都被浸在了一片黑暗之中。但是在这一片黑暗中,比黑暗更黑暗的,却是人的心。 两只通红的“气死风”灯笼,远远的飘了过来,一直飘到了刘世廷的跟前才停住。笼罩上,“司礼监”三个大字,红彤彤的,显得格外醒目。 “上谕!”一阵略有些尖的嗓音响起,刘世廷连忙掀起衣襟,拜倒在地。 “着钦天监监副刘世廷,立刻进宫面圣,不得怠误。” “臣遵旨。”刘世廷当即领了旨意,又向左右吩咐了几句,随着传令的太监而去。 一行人出了钦天监,便径直往永寿宫而去。 “咚咚咚咚。”刘世艇刚刚出了钦天监,那边午门边,钦天监监正和灵台官已经敲响了大鼓。 随着鼓声,大批禁军涌出,头带赤帻,环形而立,将紫禁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每个人的手上,都执着一支火把,远远看上去,就像是几条火龙把紫禁城盘在了当中。 火光映在出鞘的利剑和林立的矛戈之上,闪耀着摄人的寒光。 刘世廷这一行人听见鼓声,也停下脚步,从怀中掏出赤帻换上。 这一出叫做“日朔救护”,每当有日食发生的时候都会上演这么一出,而头上戴的赤帻据说是为了“壮阳”…… 还没到了宫前,却见道中立着一人,再走近了些,却见是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 “刘大人来得倒是快。”黄锦挥了挥手,一边的小太监纷纷知趣的退了开来。
“皇上宣召,做臣子的怎敢怠慢。”刘世廷先行了一礼后答道。 “那刘大人可知皇上宣你,是为了何事?” “自然是为了该问之事。”刘世廷不慌不忙的答道。 “那皇上若是问了,刘大人又该怎么答?” “依照惯例,该请皇上沐浴斋戒,焚书谢罪,修德修政。” “哦,照刘大人这么说,这罪,就在万岁爷身上了?” “黄公公,您老这么说,岂不是要折煞下官。”刘世廷听了黄锦的话,顿时面上一紧。就在两个月前,钦天监的一位同僚便是因为惹怒了皇上而被活活打死在午门前。他刘家虽然有祖宗刘基传下的御赐免死铁券,可是他这样的聪明人自然也不会傻到自己去找死。 “呵呵,老身无知,咱家只不过是想问问刘大人,这天上的太阳,不知道到底是被啥东西给挡住了。”黄锦呵呵一笑,竖起一只手指,直直的指着空中。 “啊……”刘世廷略有些愕然的张了张嘴,又立刻醒悟了过来。 “多谢黄公公指点。”刘世廷拉长了身体,向着黄锦长长的一作揖。 “万岁爷还在里面等着刘大人呢,刘大人赶快进去吧。”黄锦见刘世廷似是心下明了,点头一笑,便也让开了道。 刘世廷整了整身上的官袍和帽带,大踏步的迈上了永寿宫的台阶。 “臣刘世廷,奉旨来见。” 就在刘世廷迈入宫门的那一刻,笼罩在太阳上面的阴影也逐渐退去。 “刘世廷,今日日朔,钦天监候解如何?”身为九五之尊的嘉靖皇帝,却着着一身道袍,盘膝端坐在莲台之上。周围几只盛满了松碳的金盆,不时的闪动着忽明忽暗的火光,在这冰天雪地的日子里,身处此处,却有几分闷热的感觉。面前当中,一支粗大的檀香正在缓缓燃烧着,浓烈的香味让周围的空气愈加的令人窒息。 “回禀圣上,此像怕是不祥之兆。”刘世廷虽然早就有了心理准备,但是真正跪到了嘉靖皇帝的面前,却仍是感觉头上比压了一座大山还要沉重。 “朕知道这不是好事,朕是问你怎么个不祥法。”嘉靖略有些不耐烦的摆了下衣袖。 “日者,太阳之精,人主之象,辛卯日朔,此象主有为臣子者蒙蔽圣上,偏权擅法,以阴侵阳,以臣掩君。”刘世廷咬了咬牙,把刚才想好的话一下子全倒了出来。 “哦。”这个回答似乎和嘉靖想的略有些不同,却又并没有出乎意料之外,他轻轻哦了一声,沉默了好一阵。 “还有吗?”沉默了好一会的嘉靖又抬起了头。 “没……没了。”刘世廷趴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 “下去吧。”嘉靖终于发了话,得了令的刘世廷心里大大松了口气,缓缓退出宫外,却见黄锦笑眯眯的立在一边。 刘世廷也不说话,只是又向黄锦一作揖,便转过身向钦天监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