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历史小说 - 大宋天官在线阅读 - 第六章 慈心悠悠(下)

第六章 慈心悠悠(下)

    一首诗能够成为千古名篇,最重要的在其意境,而能不能感动别人更需要恰到好处的氛围。

    王冕这首《墨萱图》就是如此,刻画的是一位盼儿远归的母亲形象,以萱草花(黄花菜)飘摇吐露寓其心境。母亲倚在门边望着墙角下的盛开的萱草花,心里想到的全是远行游子所受的苦。为其担心、为其忧虑,时时盼着他归来。其后笔锋一转,写到了游子的心境。游子想到母亲含辛茹苦养育自己,而如今却远隔重山,不要说奉养,就连音讯都难给她,因此望着云林听到慧鸟的鸣叫,心里很是惭愧。

    沈谦从小就对古文学颇多兴趣,后来参加了工作为了不断提高自己的素养更是不敢放松,而且他很早就成了孤儿,因此对忆亲忆母一类的古诗更是涉猎颇多,记忆尤深。今天念出了这首令他最为感动的诗并不是为了显摆什么,而是想以此为寓来回答沈迈的“强横”。

    沈迈当然不可能知道沈谦身上发生的这些事,但是他读不懂沈谦,却能读懂这首《墨萱图》。他虽然没能像他父亲和两个哥哥那样高中进士,但作为读书世家出身,本身的文学修养并不低,后来能够坐上少府少监的高位,脱颖而出成为恩荫官里的异数也与此有很大的关系。

    如今正是徐老太君刚刚去世的时候,沈迈作为儿子,就算表面上要摆出一如既往的威严,但心里又怎么可能没有悲痛?这首诗恰恰打在了他心里最软的地方,虽然心知沈谦是在劝他将心比心,但当将那首诗听完后,他心里却顿时充满了丧母之痛,猛然间回忆起母亲的音容笑貌以及自己兄弟几人当年宦游天下,不及奉养的往事,嘴唇跟着一哆嗦,眼里接着便湿润了。心里黯然想道:

    “五郎这是在说他自己呀。他虽不是远游的游子,但这十几年来又与不能归家的游子有什么区别?母亲被人欺凌到了几乎无法生活的境地,他却不能为母亲遮风挡雨。他心里能不痛,能不有难解之恨么?这恨已深,不是强扭就能扭回来的……”

    罢了,随他去吧。这孩子岁数虽然小,但言谈之间已露出与年龄极不相称的成熟,谁又能左右得了他呢……

    沈迈无从知道沈谦为什么会有这样天翻地覆的变化,但这首诗却实实在在的惊到了他,同时也感动了他,他没有心境去思考沈谦到底是如何会作诗的,而且还能在匆忙之间仅凭一口气就诵出如此高深境界,甚至完全足以扬名传世的佳作。他只觉着自己很累,头一次失去了高官与族长的威严,只得疲倦的摆了摆手道:

    “唉。羔羊跪乳,昏鸦反哺。禽兽尚且知道母恩,何况是人……老夫不想说什么了,只想提醒你一句。你不是你颜姨娘,而是大宋的儿郎,我沈家的儿郎。至于什么意思,老夫相信你能明白。”

    “是,侄儿明白。侄儿有母,四哥又何尝无母……侄儿告退。”

    沈谦目光炯炯地听完沈迈的话,接着恭恭敬敬的鞠身行了个礼,折身大步向外走去。然而刚刚动身,就听沈迈猛然高喝道:

    “且慢!”

    “三伯还有何吩咐?”

    沈谦淡然的转回了身来,只是轻轻的问了一声,沈迈却顿时愣住了。沈迈忽然喊住沈谦完全是出于下意识,但更是因为沈谦说出的那句“四哥何尝无母”。

    “四哥”自然是指沈诚。沈诚这孩子根本就是个烂好人,心里虽然有是非观念,知道母亲颜氏做的不对,据说甚至还没少做那种不敢留下名姓却暗中接济秦氏三口的事,然而在这同时他却连劝都不敢去劝颜氏。这根本不能算真正的孝,但你又怎么能否认他是好人呢?沈谦在对颜氏极度的仇恨之下依然是非分明,能够想到沈诚,就算不论那首诗所体现出来的深厚文学功底以及难得的急才,单单这修身齐家的心思就已经不能等闲视之了。

    然而这并不是关键。关键在于沈迈是务实之人,他根本不在乎沈谦为什么会有如此惊人的变化,他只需要知道这些变化是否能对沈氏家族又用就足够了。

    大宋朝就是文人的天下,沈家更是依靠诗书传家崛起的望族。之所以能够达到现在这个高度,靠的是三代七位进士带来的红利。然而自从嘉祐八年沈括高中之后,沈家已经整整二十六年没再出过进士了。而且到了如今,七名进士或死或贬,早已经成了云烟,而满门之中更是再没有一个可以看到科举希望之人。如果这样下去,沈家必然难免衰落,要不想遭此命运,如今已经到了急需一名能异军突起的奇才的时候了,那么沈谦这孩子是否能担得起这个责任呢……

    沈迈刚才差点问出了“你原来读的那些书还记不记得”这句话,可是最后还是硬生生咽进了肚子。他不能这样问,因为他看得出这孩子太聪明,你要是露出了这层意思,他必然明白你在想什么,那样一来让他对自己产生了过高的期望,必然会心浮气躁,反倒适得其反。

    沈迈实在不敢这样问,所以片刻愕然之后只得幽幽说道:

    “举头望云林,愧听慧鸟语……老夫心里很难受,你既然想到了这些,便试着替老夫作一首悼母诗好了,若是还成用,便用在老太君下葬之时吧。”

    宋朝虽然武弱,但是文学却已经兴盛到了极点,士人们更是在诗词歌赋上面翻出了无数花样,悼亲作诗以表现哀思就是其中一项。沈迈不敢过多的去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但沈谦既然前边念出了《墨萱图》,那么沈迈再以自己心里乱,让他替自己作一首“悼母诗“就不算什么过分的事了。

    沈谦刚才激动之下才念出王冕的这首《墨萱图》,其实接着就有点儿后悔了。虽说这个时代没有什么版权概念,王冕更是还不知道要过几百年才出生,根本不用担心有人说剽窃,但是他的痴傻病才好了几天?突然表现出这么高的诗词水平实在不知道得费多少口舌去解释才行,不过这时候又不能再说什么“我这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要是这么说沈迈非得拿拐杖揍他不可。所以略略思考了思考,便拱了拱手道:

    “侄儿刚才心里难受才如此胡言乱语,现在想想实在有些胡闹了。再作诗只怕……”

    这意思当然是说刚才有心境,现在没心境了,可沈迈满心里要试一试他,虽然听得出他想偷懒磨滑,但哪能就这么放他走,无所谓的摆了摆手道:

    “随便作一首吧。不过是在坟前向亲友们念念以表哀思罢了,也不需要如何文采。”

    这个台阶总算降了下来,沈谦放了心,点点头道:

    “三伯容侄儿想想……嗯,河广难航莫我过,未知安否近如何。暗中时滴思亲泪,只恐思儿泪更多。”

    这首诗是清朝诗人倪瑞璿的《忆母》,论起文学性和意境来比《墨萱图》差了不止一个档次、沈谦念它就是要往下降一降层次,以免像《墨萱图》那样无法解释。可沈迈听到“暗中时滴思亲泪,只恐思儿泪更多”两句,想到母亲在地下岂不是同样思念着自己?情之所至处,泪水刷的一下止不住的淌了下来,满心绞痛无比的连忙向沈谦摆了摆手,哽咽的说道:

    “好,好,就他了。五郎,老夫累了,你先出去。”

    “是,侄儿告退。”

    …………………………………………………………………………………………………

    沈谦是出去了,但沈迈哪里还坐得住?他腿脚不好,无法出去跪灵,为了方便向本家兄弟和众仆役下命令,身旁的矮桌上就现摆着文房四宝。待沈谦掀帘出了门,沈迈顿时忘了形,一番手忙脚乱取来了纸笔,生怕忘了任何一个字,连忙工工整整地抄写起了《墨萱图》和《忆母》,就连满脸震惊的蒋楷和蒋韵儿推开虚掩着的门走出来在他身后默声观望都没有察觉。

    那两首诗并没有多少字,而且沈迈的记性非常好,不片刻的工夫抄写完成,哆嗦着手拿在眼前上上下下看了许久,热泪接着喷薄而出,滴滴答答的将字笺都打湿了。

    “舅舅……”

    旁边的蒋韵儿可是沈迈至亲的外甥女,徐老太君的嫡亲外孙女。虽然不可能像对自己的祖母那样整天腻在“外”祖母身边,但从小也没少在西溪陪着徐老太君住过,感情自然极深。刚才在里屋听见沈迈跟沈谦他们的对话,虽然一时之间无法完全理清楚“那边”乱七八糟的关系,但作为蒋之奇家从小受浓厚文化氛围熏陶的大小姐,文学修养却是非常高的,所以虽然一直躲在内室没敢出声,却也像沈迈一样完全被沈谦的话惊住了,感动了。此时看到舅舅心有所伤更是难免满心痛楚,连忙蹲下身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就在这时候堂屋进来处的门帘动了一动,紧接着便带着风走进来两个人,前头那人五六十岁的年纪,一身闲着的儒袍,刀刻一般的方脸上透着无尽的儒雅,而微微鞠着身跟在他后边那位则是一位三十多岁模样,身着绿色官服的瘦高个儿。

    刚才和meimei一起躲在里屋哀声长叹的蒋楷抬头看见那两人进来,连忙撇了沈迈和蒋韵儿往前迎了两步,恭恭敬敬的说道:

    “父亲……哦,原来是周县尊到了。”

    这种环境实在不宜笑,就连微笑都不合适,那位绿袍官员早就跟蒋楷认识,连忙拱手还礼道:

    “哦,梦锡学弟好。下官刚刚得到老太君丧信便赶了过来。在外头恰好遇上蒋修撰……呃,那个,沈少府……”

    “玉训,伯蹇到了,你……三郎,你舅父这是怎么了?”

    ……

    那两个人正是蒋之奇和钱塘知县周岩。蒋之奇是徐老太君的二女婿,这些日子刚刚结束谭州知州的任期,正要前赴广州担任知州,中间有点空,所以得知岳母病重的消息,就带着夫人和留在身边的一双儿女蒋楷和蒋韵儿赶了过来,在西溪已经住了好几天了,本来正在计划赴任的行程,但老太太这么一死,他自然不能走。不光不能走,还得依靠自己的名望帮小舅子沈迈应付杭州这边的官场中人,所以这“东床娇客”当的实在不怎么舒坦。

    至于那位钱塘知县周岩则是沈迈二哥沈辽的门生,虽说沈辽已经去世了,但人不在了感情还在。更何况朝中重臣蒋颖叔也在这里,又是沈家的女婿,他周知县身为西溪所在县的父母官,在得到了徐老太君丧信的情况之下,不管从公从私也都得在第一时间跑过来,要不然这官儿可就当得实在太糊涂了。

    然而周岩倒是殷勤,但刚和蒋楷招呼完正要好言劝慰沈迈节哀,哪曾想人家沈迈却完全像是痴了一样一直盯着手里的纸笺看,仿佛根本没听见他进来。

    这是搞什么名堂?这么不给面子……周岩登时满头雾水,连忙下意识的瞟了瞟蒋之奇。于是同样莫名其妙的蒋之奇只得轻声提醒了沈迈一句,见没起什么作用,便一边向蒋楷问询,一边凑到身边身边望向了纸笺上的那些字。

    就这么一眼的工夫,蒋之奇也登时呆住了,仿佛完全忘了周知县的存在,急忙向沈迈问道:

    “玉训,这是你写的悼母诗?!”

    “……不是。”

    沈迈这时候才缓缓抬起了头来,目光空洞的望了望蒋之奇和周岩,微微闭上双眼长长的叹了口气才道,

    “这是家侄沈谦所作。”

    “什么!沈谦?”

    蒋之奇虽然隐约听说过老沈家有个从小的痴傻,但是却从来没听说过沈谦这个名字,然而当他再次仔细看了一遍那两首诗之后,却依然下意识的惊呼了出来,登时把站在一边颇有些尴尬的周岩弄得更是满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