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南皮攻防战(二)
初平元年十二月十日。卯时。 昨日难得的敌军没有攻城,高览很是惬意的睡了一个通透觉。不过多年的勤练武艺形成的生物钟,使得他在这个时候很自然的醒了过来。 出得城楼,隔着薄薄的雾气抬头看了看天空,高览很是凄苦的笑了笑:华北大平原上这个季节经常应该出现的大雾、大雪居然还是不见踪影。看着远方红彤彤的的太阳发出的光芒迅速而又坚定的驱散昨晚的雾气。高览知道,这又是一个血腥的白昼。 看着城楼门外还在睡觉的卫兵,治军还算严格的高览并没有如平常那般一脚踢过去,然后大声训斥对方玩忽职守。而是轻手轻脚的走过去,想要把已经熄灭的炭火重新点燃。然后越是走近,高览的脸色却越是悲伤:自己的这个卫兵脸色发青,应该是已经死了。待到走近一看,没错,是死了。应该不是冻死的:这个卫兵的背后有好长一条伤口,整片锁子甲都被砍得裂开了……哎,这是第几个了?所谓轻伤不下火线,但是现在南皮城内的士兵几乎人人带伤,敌人攻城又是那么的猛。搞得大家只要还没死,就不能下城墙。好多伤兵就是一边潺潺的留着鲜血,一边忘我的战斗。然后毫无征兆的倒下去的。 远方一个哨兵的声音传来:“高校尉。城外。” 顺着哨兵的手指,高览举目远眺。远方敌军的大营在经过昨晚的寂静后,也醒转了过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原本稀稀朗朗的敌方大营,也开始变得熙熙攘攘。一而二,二而三,三生无穷般的,无数的令旗开始搌动。高览看着敌方大营的变化,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这是要总攻么?看来我高览今日真的要死在此地了!” 有了战死的觉悟后,高览反而彻底放松了起来。他也不再记挂着自己的职务和职责,而是手握芦叶枪,随意的找了一堵城墙站定:“来吧,某就作为一个武人战死在这里吧。文子坤,你在哪里呢?某的头颅被你拿去最好,某可不想精疲力竭后被一个无名小卒枭去首级啊……” 用过朝食的袁军大营,此时正是一片人声鼎沸,马蹄隆隆的场面。然而,虽然大家都在各司其职的带领士兵们做该做的事,但是总体的气氛嘛,却不是那么美好。 “主公!属下请您再考虑一下!您要全军攻城当然可以,但为了以防万一,身边至少要留下五部士兵(五千人)防卫以策安全啊!” “公与不必担心,我军大营周围一百里内,敌方唯一的援军已经被隽乂牢牢的钉住,孤身边又有一千大戟士,当真是稳如泰山!南皮城已经摇摇欲坠,旦夕可下,只要尔等能迅速攻破此城,孤就彻底安全了!” “主公!兵凶战危,战场上的事情,都是先要本方立于不败之地,方才考虑如何取胜。兵行险招,那是弱势一方不得已才采取的方法。我军现在战局占优,实在不必如此啊!为了以防万一,属下还是请您加强防卫。要是您的本阵出了问题,我军前后受敌,就是全军崩溃的危局!” “你们这些冀州人!前日哭着喊着要孤退兵的不就是你们么?孤好不容易说服你们再攻一天,你们又打着为了孤的安全的幌子,不让孤投入全部兵力攻城?说白了不就是怕你们冀州人死得太多了么!”袁绍想到这里,再也忍无可忍。高富帅彻底放弃了自己的贵族风度,刷的一声拉出佩剑声色俱厉的大吼道:“诸君不必多言!孤誓要今日拿下此城,将此城夷为平地方才消我心头之恨!传我将令!擂鼓!全军齐出,全力攻城!” 随着沮授的无奈叹息,袁军众将纷纷低头走出大帐。沮授私下偷偷拉住韩琼道:“韩将军,主公如此一意孤行,大营如此空虚,授心中实在不安,还请韩将军率军攻城时,步子放缓一点……” 无数旌旗挥动,战鼓擂动九天,数万冀州兵在各自主将的驱赶下,或嗜血、或无奈、或畏惧的向着南皮城内城冲了过来。 “全力冲击西门!?袁本初这是最后一搏了啊!”高览看到这样的攻势,如何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知道又怎么样呢?己方的战兵伤亡惨重不说,剩下的也是人人带伤。上城协助防守的民众,也是伤亡惨重。再说了,老百姓毕竟是老百姓,或许在敌军刚刚开始攻城的时候出于对主公的感恩之心,出于保卫自家家园的责任,还是有那么一点勇气的,但是在看到巨大的伤亡后,尤其是身边的亲人、好友纷纷阵亡后,活下来的那些人,慢慢的开始变得畏惧起来。这也是十日南皮攻防战,越打到后面,高览觉得越吃力的原因之一。 除了百姓勇气耗尽之外,南皮守军最大的问题还是兵力太少,在敌军不计损伤轮番攻打的情况下守军每次都要全军奋战才能得保城池不失,因而全军将士得不到轮休,士兵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昨日休息一天后,士兵的疲倦感非但没有减缓,反而更加深重了。到了这个时刻,敌军都已经把攻城梯推到了城墙下,靠着城墙竖起来的情况下,城头上发射出去的弓箭居然寥寥无几。 “罢了罢了。”高览摇了摇头,回身对身边的亲卫道:“去传令高杰军候,让他率领重骑兵打开东门,保着少主向东突围!” “这就是要放弃了么?战死了那么多袍泽,想不到南皮城今日还是没能守住。”接到命令的亲卫当场就难过得落下泪来,喉咙咕隆了几次后,还是躬身应命,扭头准备下城呢,却突然听到城楼上传来一阵阵激昂的鼓声。 “何人擂动战鼓?”高览也觉得十分迷惑。这一仗,自己都差不多认命了,指挥什么的都没有,战死拉倒。所以他也没有去关注自己的战鼓响没响。然而这个时候自家的战鼓居然响了起来。循着鼓声望过去,看清了擂鼓的人后,高览的眼睛不自觉的湿润起来。 那是一个身材娇娆的女子在擂鼓! 那是蒋通的妻子黄薇儿在擂鼓! 那是我等的主母在为我等擂鼓! 而在黄薇儿的身旁,除了满身披挂的蒋家老奴蒋十五外,还有一个更加娇小稚嫩的身影,在蒋十五的协助下,艰难吃力的挥动着一面“蒋”字大旗! 那是才四岁多的蒋通长女蒋顾! 那是我等的长公主在为我等摇旗! 高览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是热泪满眶。而与此同时,似乎全身上下再次涌现出了无穷的力量。认命等死的心态早就不知道丢到了哪里。他再一次焕发出勃勃战意,浑身上下散发出强大的杀气:“传令兵!前令取消!通传全城军民!主母为我等擂鼓!长公主为我等摇旗!放眼天下,放眼史书,除了我渤海,还有哪位将士能得此殊荣!全军死战!定要死守南皮城!” 刚才还满脸死灰的亲兵也声嘶力竭的大声应道:“喏~~~!” “主母亲自为我等擂鼓!长公主亲自为我等摇旗!全城军民,无论男女,人人死战,誓死保卫主母!誓死保卫长公主!誓死保卫南皮城!” “主母亲自为我等擂鼓!长公主亲自为我等摇旗!全城军民,无论男女,人人死战,誓死保卫主母!誓死保卫长公主!誓死保卫南皮城……” 一而二,二而三,三生无穷!随着这激励人心的话语犹如一圈圈涟漪迅速扩散至全城后,南皮城内原先死气沉沉的气氛瞬间不见,转而升腾起了滔天的杀气! 城墙上的抵抗瞬时激烈了起来。原先稀稀拉拉的弓箭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密集。城墙上的弓箭手们完全忘记了自己刚才还无法拉弓上弦的全身酸痛,忘记了已经鲜血淋漓的手指,忘我的、疯狂的一箭一箭的拉弓仰射。刀盾兵们也再一次抄起盾牌和环首刀,精神抖擞而又极度凶残的向着爬上城墙的敌人猛扑过去。而那些伤痕累累已经不能站立作战的伤兵、民夫们,也大声嚎叫着,在城墙上抓住一个敌军后,用尽全力带着对手往城墙下迅速坠去…… “弓箭兵,列队!齐射!” “刀盾兵,弃刀举枪,列枪阵!” “乡勇队,倾倒火油,烧死这些魏郡狗!” 恢复了状态的高览,一叠声的发出各种指挥口令。精神抖擞的南皮守军们,有条不紊的执行指挥官的命令。南皮城墙的防守,有力,有序。很快打下了对方第一波的攻势。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袁绍在城下看得真切,一开始的时候敌方的反击绵软无力,眼看着大量的云梯在城墙下竖起,眼看着自己手下的士兵数以百计的涌上了城头,眼看着自己的袁字大旗已经在城头上竖起。可是随着敌方城楼上一阵微弱无力的鼓声响起,敌军的抵抗突然变得异常坚决和惨烈。那些敌方的伤兵,抱着自己的士兵往城墙下跳下的频率,让袁绍不自禁的想起月牙混沌(饺子)下锅的景象。 “主公,前军回报,是蒋浩然的正妻黄氏,亲自擂鼓助威。城上守军受此激励,拼死作战,我军第一波攻城部队,近乎全灭!” “唔,嗯?嗯!蒋浩然何德何能,竟然能得如此贤妻!当年在雒阳城,孟德对黄氏的赞誉,现在看来都说准了!”袁绍刚刚赞美完黄薇儿后,马上脸色一变:“哼!南皮城的男人都死绝了吗!竟然靠一妇人御敌!高季观果然是个小人,无耻之尤!连这种上不得台面的诡计都用上了!如此看来敌军已是强弩之末尔!传我命令,斩杀敌将高览首级者,赏千金,田宅一千亩。若能生俘蒋浩然正妻黄氏者,赏两千金,田宅三千亩……” 攻守双方的战斗更加血腥惨烈了。大声的咆哮,凄厉的嘶吼,撕心裂肺的的哀嚎,林林总总,各种声音,汇聚成一首地狱镇魂歌,悠扬直上天际,也沟通了地狱。地狱里的冥王因为此处大量的灵魂积聚而欣然在此现身。孤傲的冥王,抬头望着天空,他的脚步随着大量灵魂的堆积,步步走高,黑色的身影终于登上了天际,给大地带来无限光明的太阳也在这个时候暂避了冥王的锋芒…… 蒋通的长女那天晚上说,渤海的士兵不能以常理论。因为渤海的士兵除了外在的血rou,还有内在的精神。黄薇儿受到自己女儿的启发,加上又抱定了城破殉城的念头。所以孤注一掷,亲自到城楼上擂鼓。蒋十五苦劝不住后,也只好命令其他蒋家的私兵保着蒋通的儿子女儿去和高杰的重骑兵的会合。孤身一人陪着主母上城楼。谁知道蒋顾这孩子居然偷溜了出来,也跟着自己的母亲上了城楼。于是,主母擂鼓,长女摇旗的一面就出现了。
这一招确实瞬间鼓舞起了早就精疲力竭的渤海军民的士气,使得渤海军民有了额外的力气去和敌人战斗。但是蒋顾毕竟年纪还小,蒋通给他讲曹刿论战已经是超前教育了,当然不会给她讲精神的武器抵抗不了武器的批判这样相对更加深奥的道理。 无论如何,战场上的事情,士气、精神力量确实很重要。但是在实力相差过分悬殊的时候,士气、精神力量或许可以支撑一时,但终究还是不能完全取代实力。 渐渐的,竭力死战的渤海军民们被压到了城墙内侧的边缘。数段城墙已经失守。数以百计的袁军士兵汹涌的爬上了城楼,更有不少勇悍的袁军士兵,冲着黄薇儿擂鼓的地方悍不畏死的猛冲了过来。 “十五哥,姎只能做到这里了,还请十五哥待会妥善处理姎的尸体,不要让敌军侮辱。” 蒋十五双膝跪地,泪流满面的不住磕头:“请主母安心的去吧,十五将主母的遗体安置好后,也会立刻前来追随主母的。主母放心,主公定会夷灭袁家,为我等报仇的!” “呵呵呵呵呵,南皮城果然已经到了强弩之末了!黄氏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垂死挣扎罢了!南皮今日入我手矣!诸公,今日午后,孤与公等即可入城矣!” “恭喜主公,贺喜主公。蒋浩然自中平元年起兵以来,十年间战无不胜。纪还一度误以为他真是战神转世。今日一见,原来不过是他十年间未曾和主公对阵罢了!主公才是世之名将啊!”郭图这样的小人虽然战死了,但是袁绍身边的小人还是前赴后继的,逢纪逢元图,这个时候一记无耻之极的马屁拍上,拍的袁绍全身舒坦! “恭喜主公,贺喜主公。南皮既下,渤海其他还在观望的世家必然对主公望风景从。蒋浩然根基之地已经不存矣!主公扫灭蒋浩然后,河北群雄,谁还看不清时势,不赶着降服?主公一统河北之日,指日可待矣!” “主公扫平河北之日,就是再次兴起联盟,叩关讨董之日。董仲颖看似强大,却拿蒋浩然没有办法。而主公却是击败蒋浩然的第一人。主公如若挥师西进,董贼定然束手就擒。到时主公便是周公!” ……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手下的谋士们一个比一个无耻,一个比一个能吹。马屁铺天盖地而来,把袁绍弄得全身舒畅。不过待得袁绍大声笑过后,却看见沮授仍然面无表情的站在一旁。袁绍此时得意忘形,不禁摇头晃脑的对着沮授说道:“公与,如何?” 沮授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主公,我军虽然占优,但是战斗还没有结束啊。刚才诸位先生说的这些话,实在是太早了。还有,主公,既然我军现在已经占优。还请将韩子玉将军的部队调回来,以防万一。” “公与,你过了!”说话的是审配。“此时城池将破,正是士兵们建功立业的时候,这时候你把他们拉回来,无论将领还是士兵,都必然是满腹怒气的。此举大伤士气啊!” “正南,你怎么也……”沮授长叹一口气,不再观看城头,而是别过了头去。不过这一别头不要紧,沮授瞬间脸色大变:“主公,速走!速走!” “什么速走?为何速走?”刚刚还飘在云端的袁绍迷迷糊糊的转过头来,笑嘻嘻的对着沮授。可是还没来得及等沮授说话,耳边突然远远的听到一阵刺耳的声音。 “主公!主公!大事不好了!” “何事如此惊慌?嗯,居然是子远!,尔等为何到了此处?典子韧和蒋仲兴的部队到了哪里?”袁绍不是白痴,他立即明白了刚才沮授大吼速走的原因。许攸居然一身尘土狼狈的出现在了这里,就说明自己的后方出问题了! “主公!死罪死罪!攸与隽乂等三位将军,本来牢牢钉住了典子韧和蒋仲兴的部队。虽然敌将小心谨慎,我军一直不能将其全歼,但我军也使得敌军始终动弹不得。却不料昨日敌将赵子龙的骑兵突然出现!赵子龙与典子韧合力,其骑兵缠住我军骑兵,其枪阵大破我军。我军不得已向主公主力靠拢。隽乂让攸先行来向主公报信,请主公早作准备。呜呜,攸出发之前,亲眼看到张南焦触两位校尉已被赵子龙典子韧斩杀。隽乂将军想必也是凶多吉少!主公!为何我大营里士兵如此之少?” 袁绍一席话听下来,不由得瞪目结舌。 然而,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在目力可及的天际线上,一队骑兵越过天际线,出现在了袁绍大营一众人的视线之内。一杆赵字大旗昂然而立,为首之人,骑白马,披金甲,提长枪,正是常山赵子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