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笼中鸟
黑云压城气势凛凛,将暗淡的天空低了又低;纷纷雪花大如席,将灰暗的土地增了又增。天地间的人显得格外小了,上有皇天步步相逼,下有后土处处为难。 拓跋宏立在灵泉殿宫门口,半响,才步入庭院。故地重游,他怕他控制不了自己,不能免俗地产生物是人非的沧桑感。幸好,掖庭中的人不给他这个机会,太皇太后不给他这个机会。 再走近灵泉殿中,竟已是物非人非。冯润因咳血症被送出宫外医治,她的贴身物品都被焚烧殆尽,荻月、云翘则被驱逐出宫,这儿已经没有一点冯润的气息。连庭院中的干荷叶也被连根拔去,池中的清水被排干,只剩下池底污浊的泥土无辜地仰望天空。这片荷花淀本种在他心里,现在被拔起,生生缺了一块,痛彻心扉。 拓跋宏照例去给太皇太后请安,不知为何今日端起笑脸来恁地艰难。 太皇太后手边上摆着一只鸟笼,中有两只画眉在其中蹦蹦跳跳,引吭高歌。她乐不可支,从头上拔下发簪,伸进去逗弄了一会儿。最后她打开鸟笼,将一只鸟放飞。 “太皇太后,您怎么把它放出来了?门还开着呢,万一飞走了,可就难抓回来了。”立在太皇太后身侧的青尘关切地问道。 太皇太后眼神并未离开过笼中鸟,幽幽说道:“这对画眉是对爱侣,哀家第一次在掖庭中见到它们的时候,其中一只受了伤落在地上,另一只就守在它身边不离不弃。” 拓跋宏品茶的动作慢了片刻,又不动声色继续饮茶。 “只要它知道它的爱侣还在这儿,你就算赶它走,它也不会走。” 果然如她所言,那只画眉绕着屋檐飞了一圈后,衔了一枝红梅放在桌上,又乖巧地卧在房梁上。 拓跋宏抬头望着梁上的那只画眉。他和冯润不正是她笼中的画眉吗?可是她究竟是为了囚禁冯润来困住自己还是囚禁自己来困住冯润呢? 另一只画眉在笼中扑闪着翅膀。冲着爱侣嘹亮地啼了一声。青尘赶紧奉承道:“太皇太后。您瞧,另一只正快活地唱着歌呢。” 拓跋宏却笑了。这歌声快不快活只有它自己和它的爱侣知道。 而拓跋宏的爱侣又被太皇太后锁在何方呢? 冯润迷迷糊糊地醒来,浑身都是痛的——几日来的舟车劳顿让她的骨头散了架。尚在病痛中,让她连眼睛都睁不开,唯一记得的是下了马车后,她又被几个人抬着兜兜转转,转了好几圈,又走了许久的路。 她现在身在何处?一个巨大的疑问当头棒喝将冯润从混沌中敲醒,睁开眼睛,天地间拉下一道帷幕。满世界都是黑的。 “天黑了,为何不点灯?”她轻声发问。却无人回应。 在黑暗中,冯润挣扎着下床,以手代眼,一路摸索着,才发现自己处在一个完全陌生的房间。手边一个圆圆的、滑滑的物体,她像碰到蛇似的,兀地缩手。犹豫了片刻。她又颤抖着试探过去,旁边还放着一个细细的木棍儿,木棍儿的一端还有一个圆圆的珠子。 冯润豁然开朗,拿起木棍儿轻轻一敲。 “砰——” 清脆的木鱼声响起。为何这房间空无一物,桌子上却有一个木鱼?冯润实在摸不着头脑。她又往前走,还没走几步,脸就撞到了门上。 “她醒了?”门外一个女声响起。 冯润把耳朵贴在窗户上,聆听着外面的人的一举一动。 “她是打哪儿来的?看样子病的不轻啊?”又一个女声传来。 “依我看,她怕是活不过这个冬天了。”旁边的女人回答道。声音却没有任何怜悯,甚至透着一丝兴奋。 怎么都是女人在说话?难道这儿没有士兵把守,冯润把耳朵使劲凑上去。 “那些人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把一个快死的人送过来?还嫌这儿不够事儿多么!她死了,还得我们花棺材钱?”那个女人尖细的声音似乎生气了,声音愈加刺耳。 虽然听出她们对自己的恶意,但是为了活下去,逃出去,冯润毅然决然地用力拍着木门,喊道:“你们是谁?能帮帮我吗?请把门开开,让我出去。” 门外的女人们像炸开锅了似的大笑起来。 “你们笑什么!快开门!” “丫头,你认命吧。”一个相对年轻的声音说,“既然到了这儿,你就跑不了了。还是乖乖听话吧。” 紧接着,脚步声纷杂,其声渐远,门外只留下晚钟沉沉回响。 “外面还有没有人?“冯润绝望地继续拍打,却再也无人回应。她的整个世界又被锁在一片死寂中,就像这个人世只有她一人还存活着。 孤独原来真的会杀死人的,叱吕燕第一次这么贴近孤独。她一直是个爱热闹的人,让她闭着嘴一天不说话,不如直接杀了她。她策马狂奔在戈壁中,为了保存体力,已经几天没有说过一句话。 眼下,食物和饮水都已经用尽,茫茫戈壁还望不到头,她还带着一个负伤的崔敬默,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只有马不停蹄地狂奔,狂奔……她已经几宿没合过眼。除了骑马之外,唯一做的事情便是隔一会儿就探探怀中崔敬默的呼吸。 突然,枣红马仰天嘶鸣,腿一软将他们从马上甩下来。叱吕燕拼命护住崔敬默的伤处,在碎冰碴上滚了好几个来回,脸上手上俱是伤口。 “崔敬默。” 她几日以来说的第一句话仍是唤他的名字,可是这一切他什么都不知道,想到这儿,吃吕燕心中五味杂陈。她仔细检查了下崔敬默胸上和腿上的伤口,又跑到马的身边。 “小玫瑰,你还能走吗?”她摸摸卧在冰雪中的枣红色马柔声道。该死,这几日她光顾着崔敬默,居然忘了她的小玫瑰也饿了好几天肚子。她抱着小玫瑰,轻轻在它的额角印上一吻。 再睁开眼睛,叱吕燕远远看见戈壁嶙峋的怪石后面闪着两点绿莹莹的光。像两团鬼火。如影随形。她打了个哆嗦,难道那是……那是野狼? 想必是接连不断的大雪让这匹饿狼猎食无果,所以盯上了势单力薄的叱吕燕。 想起十一岁那年她在放羊的路上被一群饿狼围堵的画面,她连站都站不起来。那几匹穷途末路的野狼把她的小羊吃光后,又将她团团围住,眼中露出嗜血的寒光。野狼是戈壁中最阴险狡猾的猎食者,连最勇敢的猎人也不能确保可以打败一只饿的发了狂的野狼。
现在一刻也不能停,若被饿狼发现她已经筋疲力尽,小玫瑰、她自己、崔敬默都会成为它的腹中食物。叱吕燕解下腰间的马鞭,咬牙抽在小玫瑰的身上。 “小玫瑰。你快起来。再不走,我们都会被它吃了!” 小玫瑰似乎是感受到了主人的殷切希望。挣扎着站起身来。叱吕燕将崔敬默置于马上,然后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寒风刮在叱吕燕娇嫩的脸上,道道血痕在发痛发热;野狼在枣红马后紧随,叱吕燕的心在发紧发冷。 北魏中的雪停了,拓跋宏心中的雪依旧下个不停。拓跋羽的军队在几日前被郁久闾予成的突袭,粮草被抢光烧光。将士几乎全军覆没,只有拓跋羽等几个人幸存下来,贺兰破岳、崔敬默等人至今下落不明。 “陛下,草民认为这次突袭一定有阴谋。”一个年轻士兵下拜道。 “哦?你是那晚的生还者之一,你且说说你的看法。“拓跋宏停下手中的笔,沉声道。 “那夜恰逢广陵王不在营中,后防空虚,而这个时候郁久闾予成便带人来突袭,这未免太过巧合。甚至是有人刻意而为之。依草民所见,营中一定有敌军的jian细。” 拓跋宏凝睇这他的表情,问道:“那你认为是谁?” 那士兵立刻回道:“草民不敢妄自猜测。不过,在敌军中也有我军的内线,再过几日这件事就会真相大白于天下。” “好。你要想到什么其他重要的线索,可以来禀报给朕。你叫什么名字?” 那士兵毕恭毕敬地跪地道:“草民是榆阳赵祈明。” “好,朕记住你了,你可以走了。”拓跋宏又拾起笔,继续疾书。 “草民告退。” 赵祁明弯腰步步后退,出了拓跋宏的营帐他脸上立刻露出阴险狠毒的笑容。他大步流星走到练兵场上去拓跋羽。 “广陵王殿下,您要草民做的事情,草民已经办妥。” 拓跋羽凤眼微挑,一眯眼便露出狐狸相。 “本王让你教那些活着的人封口,你也办妥了吗?” 赵祁明头磕在拓跋羽的鞋上,道:“都办好了,殿下您就高枕无忧吧。” “哼,我怎能高枕无忧!”拓跋羽突然睁大眼睛,怒喝道,“那夜的确是因为本王才让北魏损兵折将,就算我让那些活着回来的人隐瞒真相,那其他人怎么办?” “其他人?您指的是崔敬默和贺兰破岳?不是已经得到消息说崔敬默在那场突袭中丧命,而贺兰破岳被郁久闾予成生擒了吗?”赵祁明抬首问道。 “他们二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万一他们哪天突然冒出来又该怎么办。本王怎能睡得好!特别是那个贺兰破岳!”想起贺兰破岳,拓跋羽就恨得牙痒痒。 “草民倒有一计。死了的人如何替自己说话?这故事的真相可全凭咱们活着的这些人这张嘴来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