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大梦初醒
“高怀觞是个大夫,能留住他的只有病人。这丫头已经病了好一阵子,咱们就请高怀觞上山。一来可以行善积德,二来可以让师姐称心如意。”静心隐秘地一笑,把心中的执念深藏。 高怀觞什么时候来的?在她的心里,梦里,绵绵密密全是他。当他第一次叩开静月庵门扉的那一刻亦叩开了她的心门。她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这样一种奇异的情绪,将她心头的佛理箴言全变模糊。 静航戳了她额头一下,眉开眼笑道:“你也有聪明的时候。” 漫天冰雪夺走了山中的颜色,树脱去了华衣,花卸去了妆容。只有这茅草屋前的竹林,年年岁岁,苍劲挺拔。 在诗情画意中冒出一股大煞风景的黑烟,呛得人咳个不停。常翩翩蹲在外面煎药,熏得小脸乌黑一片。 “好了吗?” 茅草屋传来一个幽雅清净的声音。 “马上就好。”常翩翩手忙脚乱地用手帕包着药罐,倒出一碗琥珀色的汤药。 “好了,就快端过来。” 常翩翩做了个鬼脸。为了她大哥的病,她这几日替高坏胚当牛做马遭了多大的罪,等常笑书醒了她一定一股脑说给他听。 高怀觞面无表情地端起碗,嗅了嗅,倒在地上的小瓮中,脚下奶声奶气的小羊立刻凑上前来,舔舐起来。 “姓高的,你别欺人太甚!老子辛辛苦苦熬了这久的药,你干嘛倒给一个畜生喝!” 高怀觞莫名其妙地瞥了她一眼,仍忙着手中的事,道:“甘草是我养的,不是畜生。还有,这个药本来就是熬给甘草喝的。” “呸。老子以为是熬给我大哥喝的才这么累死累活的。你知不知道你这剂药要熬多久……” 高怀觞将常翩翩的破口大骂置若罔闻,从筛子中检出几片药材继续研磨着。 “请问高大人在吗?” 门轻轻地响了,一缕怯生生的询问挤进二人的世界。 “还不快去开门。”高怀觞头也不抬。 常翩翩瞪大了双眼盯着他,想着还躺在床上的哥哥,只好吃瘪地去开门。 静心一看见常翩翩,脸上的笑容立刻颤了一下。眼前的少女的青春活力让她都忍不住亲近,他喜欢她么? “高大夫。有人来找你啦——” 常翩翩故意拖长尾音。谁知道这个尼姑是来找大夫的还是找丈夫的。这个高怀觞招桃花招到尼姑庵去了,佛祖的人也不放过,这是要遭天谴啊! 静心羞羞答答地靠近高怀觞,嚅嗫道:“高大夫。静月庵有人身患顽疾,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您能不能帮帮我们。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佛慈悲,定会保佑你的。” 常翩翩在室外倚着着窗户,双手环胸看着一场好戏。 “情分?你我之间有什么情分,我为何要帮你?”虽然和高怀觞相处了数日,他的无情、无义、无理取闹依旧能让常翩翩目瞪口呆。 静心直接怔怔地站在原地,半天才接话:“因为……因为……我佛慈悲。” “所以行善积德是你们要做的事,而我是个大夫。”高怀觞根本不理会尴尬的静心。 静心的眼泪马上就夺眶而出。常翩翩再也按捺不住。从旁边架子上的筛子中抓起一把白术扔在高怀觞脸上。 “高坏胚,你到底长没长良心?你折磨我也就算了,现在人命关天的事儿,你还这样!那天你让我去取紫灵芝,原来那棵紫灵芝是用来治我哥哥的病的。我以为你是个面冷心热的好人,没想到你却是个丧心病狂的贱人!” 高怀觞冷冷把粘在头发上的白术取下来,道:“我给你大哥治病是因为我欠冯诞一份人情,等还恩完了,你就可以带着你大哥滚了。我与静月庵非亲非故,我为何要替她费心。” 静心打量着两人为他唇枪舌战,湿着眼眶不知如何是好。 “好,老子算是服了你,”常翩翩从窗中飞入,落在高怀觞的面前,“我这就替你去后山把生龙骨刨出来,这总行了吧?” “我还要朱砂、轻粉、滑石和雄黄。” 真是趁火打劫!常翩翩不耐烦地点头,叹气道:“都依你,高大爷!我马上就去后山,您可以去治病救人了吧!” 一个承诺许下,两人都纷纷收拾工具出门,一番较劲下来只是白白便宜了其他人。 来到静月庵中,高怀觞握着冯润的手腕,道:“咯血症,的确是顽疾,一两个月,恐难治愈。” 一众尼姑反而露出了喜悦的笑容,像是听到了好消息。梦中的冯润不知道自己竟在冥冥之中为人作嫁。在睡梦中,她仍是咳嗽,一阵轻颤后,下意识握住了高怀觞的手。 静心倒抽一口凉气,眼神直直盯着两人的手。旁边的静航挤上前来,使劲儿掰开冯润的手。那手如此瘦弱哪来的这儿大的力气,竟怎么也掰不开。 冯润只觉得身边的男子是拓跋宏,用尽全力抓住她最后的希望,旁人怎会知道。 高怀觞默默看了她一眼,不慌不忙地从药箱中的布包中择出一根闪着银光的针,插进她的食指。 十指连心,疼痛万分,见她仍不醒,又深入半寸。 冯润在钻心的疼痛中蓦地睁开双眼,泪水顺着眼尾滑落。梦中的一切烟消云散,她梦见许许多多的人和事,教她又哭又笑。再醒来时,瞧着一屋子黑压压的人头,却没一张期望中的脸,她强忍住痛又合上眼。 一个失心之人碰上一个无情之人,虽然她悲痛欲绝,他却不为所动。 “既然我答应要救你,那你的命就在我手中。这几个月,除了医治常笑书,我会常常上山来。” 静心得偿所愿,露出欣喜的笑容,怕被旁人看出忙掩住嘴。 冯润听着他的话也慢慢淌下眼泪,并不是为了他的话。她的命……在谁手上呢?太皇太后?静航?静心?抑或是眼前这个男人的手中?总之不在她的手里。 尽管如此,她必须活下去。 朱红的房梁上滴水成冰,被北风雕成玉箸,林林总总的形成一道道晶莹剔透的栅栏。冯润一整个冬天就被锁在这个华丽的牢笼。
依依春风吹破了被禁锢一冬的河水,亦消融了房梁上的冰柱。点点滴滴,成一幕雨帘。冯润隔着雨帘瞧见了春天的脚步——在院中的菩提树下开了一丛耀眼的桃红。 那个叫高怀觞的游医的确有几分本事,春日来临后,她渐渐能自己下床。扶着墙边,来到后院,在暗淡无光的静月庵她难得能看见这一抹亮色。 于是,她在闲暇时总是对它悉心呵护。春风渐暖,将亮丽播种。转眼间,树下竟已是挤挤挨挨的一圈桃红。 “这花,很好看。”高怀觞在进门时难得的夸奖道。一个久居深山的游医比谁都更能欣赏花草之美。 冯润回首对他莞尔一笑,比春花更加夺目。 一冬过后,暖风催发的岂止是春花,更是蠢蠢欲动的春心。静心一边清理着庭院,一边悄悄地打量着他俩,心中暗暗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北魏崔宅长廊上梦似的紫藤萝亦累累,鼓胀胀的,一股上浅下深的紫色沉淀,在流动,在生长,犹如数千帐淡紫色帷幔迎风飘摇。 叱吕燕在竹竿前麻利地拧干衣服,将长袍高高挂起。她抬起头遮住艳阳,冲内室大喊道:“绣花枕头,太阳出来了,再不出来枕头上就要生虱子啦!” “这就出来。” 崔敬默拄着长拐慢吞吞地走出来。 “你怎么帮我洗衣服,你知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崔敬默闹了个大红脸,赶紧把衣服抢过来。叱吕燕见他手脚不便,害怕硬抢会伤了他,只得任由他抢走。 “意味着什么?”虽然手头上放过他,叱吕燕的嘴里可不肯轻易饶了他,“在戈壁上这么久,都是我在照顾你,我什么没见过?每天谁替你擦洗身子,谁帮你……” “够了!你别说了,我、我说不过你。“崔敬默恨不得钻进地缝,只好一瘸一拐地往回走去。 叱吕燕见他低着头,以为他哭了,赶忙凑上去,道:“好,我不说了,你可千万别哭啊。我会对你负责的。” 崔敬默哭笑不得地停下脚步,道:“你别以为我现在断手断脚就可以由着你欺负我。谁哭了?谁向谁负责?你好像搞错了吧,你是女人,我是男人,要负责也是我对你负责。” 叱吕燕跨了一大步走到他身边,笑嘻嘻地道:“这可是你说的,你要对我负责啊。不过我也不急在一时,全北魏的人都知道,我为了你千里迢迢跑到边疆去,若我现在匆匆忙忙嫁给你,我实在是太丢脸了。“ 崔敬默却沉默了。他不是不明白她对自己的情意。在戈壁的那些苦日子里她对他的悉心照料,他并非一无所知。但是感情的账目上并不是有借就有还,更多时候是有去无回。这种感觉,没人比他更清楚。 叱吕燕却笑得更肆意了,拍着崔敬默没受伤的大腿,道:“瞧瞧你,认真了是吧?你太好笑啦,我只是开玩笑的,没想到你居然认真了。以后再也不跟你开玩笑了。不过你脸红的样子还真可爱呢!” 她捧腹大笑,简直要打滚,突然直了眼睛,大喊:“哎呀,我晾的衣服要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