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一章心字成灰(下)
静心满脸血污,小心翼翼地笑道:“她们都死了,现在可以把解药给我了吧?” 冯润从怀中掏出一个藏蓝色瓷瓶,静心顿时欣喜若狂地盯着它。没想到下一刻,她两根手指一松,那瓷瓶径直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根本没有解药,我只是想让你们死。”冯润笑道,那笑容比三九寒冬的北风还让人发冷。 “为何要这样对我?”静心惊声尖叫。大概是因为恐惧,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心涨得要破裂。 “这也是我一直想要问你们的问题。看样子你们也不知道答案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们将我视作眼中钉,欲除之而后快。今日我就让你们一日尝尽我三年来所受的痛苦!” 静心发了疯似的,踉跄着站起身,伸出尖利地手指就向冯润扑来。刚拉住冯润脖子上的玉笛便被冯润狠狠一推,跌倒在地。 天外一声爆炸,火势汹汹的梧桐树拦腰折断,引得周围的离离野草也冒起黑岩,一时间熏得夜空变得更加黑暗浑浊。 冯润面无表情地后退,将门从外面合上。庭院中燃起大火,所有熟悉的景致都被付之一炬。中央的石凳被熏得乌黑,树下的野花打了蔫儿,秋千架被顺藤而上的火焰烧断,散了架支离破碎……冯润三年的岁月在火光中一一浮现,落进她深邃的黑眸中。 “妙莲你不得好死,你会下地狱的!”被锁在堂内的静心声嘶力竭地哭喊,拍的木门吱吱作响。 “为了回来杀你们。我早就做好了下地狱的准备。” 静心没听到她的回答,继续咒骂道:“不,冯润你该从第一层地狱开始,受尽刑罚!第一层拔舌地狱。第二层剪刀地狱,第三层铁树地狱,第四层孽镜地狱……到了最后你才堕入第十八层刀锯地狱,受尽千刀万剐!” 突然冯润呕出一口血。她捂住嘴,暗红色的液体从指缝中滴落。她垂眸望着满手的鲜血淋漓,有她自己的,有静心的,还有静月庵中停了呼吸的其他人的。 在山洞中,扶风递给她毒药的时候,再三地叮嘱过:“这药极烈极毒,轻轻一嗅,毒气立刻进入五脏六腑之中。即使是华佗在世。也是回天乏术。你在下毒之前。先将解药含在舌下。以免受毒药之苦。” 冯润掏出解药,扔在火中,道:“对不起。扶风,我欺骗了你。从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要活着回去。杀人者偿命,就让我和她们一起下地狱去吧。” 火势继续蔓延,四周都是火海,她已无路可走。烈火点着了她拖地的纯白裙裾,一路烧到她的脚下。她看不见似的,目光涣散,继续在失火的庭院中绕着圈子,脚下熊熊的烈火烧出一条血路。 太爱一个人或太恨一个人,都会把这颗心烧焦,直到成为灰烬。为了拓跋宏她愿意将这颗心扔进火里受煎熬,所以她才重回世上,尝遍人世间的千辛万苦。现在她就要化为灰烬了,他可知道? 他又怎能知道?他连她究竟是谁都不知道。 万念俱灰的冯润感觉到身后有人将她紧紧抱住,那人在他耳边喃喃道:“我知道你一心想寻死,提前给你服用了解药,不然在我赶来之前,你就已经死了。为了这么一群人而死,你值得吗?” 冯润抬起手,让扶风看着她手上的鲜血,痛哭道:“我浑身是血,我已经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她将手在衣服上用力擦拭着,想要抹去鲜血,却不知道已将自己擦得更脏。 扶风的胳膊收的更紧,让她喘不过气来:“我知道,我知道。那群人烧光了我们的山寨,把我当做猪狗一样关在铁笼中运到北魏来贩卖。那次他们把我从笼中放出来,想要打我,我便用祖母留给我的蛊杀光了所有人。当时,我也很害怕,可是他们该死!” 冯润挣扎,欲推开他的怀抱,却无济于事。两年过去,扶风出落成一个少年的模样,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的高度,她怎能与一个身强力壮的少年抗衡。 “对不起。即使你要恨我,我也要你活着。”扶风重重在她脖子后面击了一掌,冯润身子一软倒在他的怀中。 夜风猛烈地吹着,如同摧枯拉朽,房梁上飘下漫天的灰烬,像肮脏的鹅毛大雪当空而舞。庭院中的梧桐树接连倒下,将静月庵的庵堂劈成两半,这里的一切将葬身在火海之中。 北魏宫廷,火光闪烁,烛影团团。三百名僧侣在老和尚的引领下端坐在蒲团上,敲击着木鱼。老和尚站立在最高处,举起巨大的杵落在红色的巨型木鱼上,声音沉稳急促。他们手中忙碌着,口中也虔诚地诵读着佛经,,为北魏祈福,想唤回太皇太后欲乘风归去的魂魄。 三年了,风华依旧的太皇太后竟然在一夜间老了。她头发白了大半,原本干净秀雅的脸庞比她的头发更加暗淡无光。这几日为她请过脉的太医在事后都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不敢说一句不吉利的话。他们怕一说出口,便会触犯龙颜。 即便如此,整个掖庭的人也都知道太皇太后的大限将至了,最迟也不过这几天。 “是宏儿吗?”她的嗓音显示她已是一个垂死的老人,有气无力,毫无往日雷厉风行的气度。 “孙儿在此,皇祖母不必惊惶。” 太皇太后伸出干枯的手拉住拓跋宏的手腕,道:“我知道你对哀家恨之入骨。” 拓跋宏听着堂外聒耳的诵经声仍面不改色,云淡风轻,微微松开太皇太后的骨瘦如柴的手,将它塞回锦被中。 “皇祖母在说什么糊涂话。您是我这世上最亲的人。” “你骗不了哀家的,”太皇太后浑浊的眼珠微弱地转动着,那上面生长着一层眼翳遮住了光线,她试图搜索着拓跋宏的位置,“人之将死,以前看不清楚的,现在都看清了。在哀家死后,你将哀家暴尸三日也好,碎尸万段也好,且由你去了,全当是哀家还你们拓跋宏家的债。” “皇祖母你不会死的。”拓跋宏望着他,目光不悲不喜,仿佛是置身事外。 “宏儿,你比你的父亲有本事,更像一个皇帝。隐忍、深沉、开明、宽厚……哀家能抚养出你这样的子孙,在下面见到先皇,也算是将功补过了。事到如今,哀家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也不祈求你的原谅。哀家只有一事相求,求你放过冯家,有什么血海深仇全部记在哀家的头上,冯家是无辜的。”太皇太后泪水纵横,声音颤抖,透出她前所未有的软弱。
她不过是女人,一个强势的女人。 “毕竟,冯润也是冯家的女儿啊。念在她的份上,也望皇上手下留情。” 拓跋宏眉头一动,正欲开口却发现太皇太后的眼睛已经变了色。 “宏儿,你的父皇来了,他来找我索命了!”她的眼睛放空,直直地穿透拓跋宏,看向他的身后。 “皇祖母,您怎么了?” 拓跋宏忙上前扶住她,她一手将他推开,指着空气训斥道:“你凭什么!你凭什么来取哀家的命!哀家一手把你养大,比生你的李皇后还要亲,谁都能恨哀家,只有你不能恨哀家!” “符承祖,快宣太医来。皇祖母她不好了……”拓跋宏按住太皇太后,柔声安慰道,“皇祖母,您看清楚,这里只有孙儿一个人,没有其他人。” 太皇太后像是听不见他的话,目露凶光,脸白如纸:“是你先将李弈五马分尸,哀家才将你毒死,留你全尸已是哀家对你最大的恩赐!是哀家一直在养虎为患!” 拓跋宏第一次从太皇太后口中探听数十年前的那场宫中秘闻,前尘往事涌上心头,他轻轻松手,退了一步,冷眼旁观着她的疯言疯语。 “今日哀家的永寿宫怎么这个热闹啊!兰台御史张求,南郡王李惠,思皇后李氏……好好好,这次哀家的仇人算是全了,可惜你们做人的时候斗不过我,当了鬼又奈我何!”太皇太后扬天大笑,挣扎着要下床。 骤然,她眼中所有的杀气收起,她伸手想拉拓跋宏。拓跋宏强忍着恨意坐到她的身边。 太皇太后欣喜地拽着拓跋宏,指着一角道:“宏儿,快看,那是你皇祖父,你快跟她说,哀家没有对不起他,哀家把他留下的江山治理的不错。快说啊……” 拓跋宏扶住她的肩膀,目光凛然,道:“皇祖母,你告诉我,冯润她到底在哪儿?三年了,朕有时候真怀疑,她是不是还活在世上。” “冯润……”太皇太后的眼神一点点变亮,突然闪出夺目光芒,“大哥,淑仪对不起你,你交给我两个女儿,一个难产而死,一个幽禁深山。冯淑仪是为了冯家才这么做的啊!” “皇祖母,冯润,她到底在哪儿?”拓跋宏连声催促,他害怕她会将这个秘密永远带到地狱里去。 惊雷乍响,拓跋宏的眼神凌厉如刀。 “冯润,她在方山陵墓后面的静月庵里。宏儿,你可以接她回来团圆了。”太皇太后被惊雷的声响恢复了意识,满堂的鬼魂幽灵顿时烟消云散。 “这三年来,不是我囚禁了你,而是我变成了你的笼中鸟……”太皇太后冷笑道,眸中有泪水闪烁。 老和尚敲木鱼的杵兀地断了。群龙无首,三百个弟子手中的杵也瞬间停了,整个宫殿变成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