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赦生童子
春日里阳光灿烂的天气,还带着丝丝凉意,青鸾阁中的蔷薇花,姹白绛紫的,热热闹闹地开满了院子,院子正中一泓碧池,水下游鱼如梭,怡然自乐。临近水边的老槐树下,传来女童稚嫩的朗读声: “君子勿拘,其心无拘也。”长平捧着书卷,念一句自己解释一句:“对于君子不能束缚他们,品德高尚的人,心志是不受束缚的。” 柳生右手抓着陶泥酒壶,整个人舒舒服服地卧在躺椅上,左手捋着胡须,笑吟吟地一点头。 长平笑容甜甜,接着往下念:“仁者,鲜也,却之弗厚焉。” “品德高尚的人是很少的,御下不能过于宽厚。” 她顿了顿,低下头来想想,眼中划过一丝了悟:“为奴者多心性愚鲁,又jian滑贪利,要驾驭好下人,一味地仁厚和宽容自然是行不通的。威慑和高压能教他们有所收敛,不敢过分放肆。——学生理解的可对?” “这……自然是对。”柳生捋着胡子扯了扯,掉了几根也没发觉,到唇边的话忍了又忍,终于化作一丝叹息,“老夫就不该允你念这《度心术》的,那李义府是什么东西,蝇营狗苟,一派小人行径,郡主何苦巴巴读他写的东西?” 柳生说的李义府,是唐高宗李治的宰相,人称‘口蜜腹剑’李林甫是也,这《度心术》是他纵横官场多年所得,通篇不过一千一百二十八个字,却是字字珠玑,堪为开启度心、攻心奥秘的罕世奇文。 不学这些,难道和其他学童启蒙一般,念‘天对地,雨对风。大陆对长空?’长平低头撇撇嘴,她可是地地道道的实用主义者,这古代一切的接人待物,和自己在现世是有很大的差别,如果不仔细从头学起,怕是不小心一步走错,被人卖了还跟在后头数钱。‘人无害虎意,虎有伤人心。”这道理古今通用,早学些自保的本事总是没错。 “郡主是王爷的嫡长女,天生尊贵,何苦学这些、”柳生强忍着把‘小人行径’两个字咽下去。 长平,仰起头回答地理直气壮:“学生自幼没有母亲,没人教学生这些做人的道理,学生早晚要开府嫁人,若不学些驭人之道,难道夫子看着学生将来被人欺负么?” “好、好,你这娃娃,嘴尖舌利的,老夫辩不过你。”柳生无奈地摇摇手,“老夫年纪大了,不过教郡主念两个字,混碗饭吃,小郡主想念什么,老夫自然不能拦着。” “师傅~您就听我一回不成?”长平丢下书,蹭到柳生怀里撒娇,她年纪既幼,容颜稚嫩,神态娇憨,眉眼如新生小鹿般,清澈透亮,任谁看到这般神色都不忍忤逆她的意思,只把柳生逗得无可奈何。 “叽、叽喳、喳——!”树丛间翠鸟儿的鸣叫声起,音调拖得长长,在空气里打了个弯儿,宛转悠扬。长平闻声急忙低下头,掩盖住双眸中洋溢的喜悦,再抬起头来神情乖乖地:“那,学生今日就不念了罢!夫子可要歇息?学生听说王公公那里刚得了两坛好酒,名曰珍珠红,乃是以西域葡萄汁酿成,其色泽银红,入口香醇,清冽宜人……” “哎呀,你怎么不早说!那老货懂什么酒,止不住又要送些俗人糟蹋了,老夫去去就回!”长平话未说完,柳生已经一个打挺站起,迈开大步完全看不出老者之象,片刻间已经去远了 长平抿唇一笑,大眼睛骨碌碌地转了几转,喝退了侍女,独自起身回房,刚关上门扉,一阵清风拂过,长窗滑开复尔关上,白衣羽氅,蛾冠墨发的道士微笑站在她面前,双目清亮若星辰。 “舅舅!”长平欢呼一声,张开双臂扑到他怀里。 此人正是三年前长平刚刚重生时,救她一命而后又离开的道士。长平母妃的亲哥哥,左临尘。如今左氏一族已被打成‘逆党’,左临尘不得已而隐姓埋名,自取道号‘赦生’。 他本是左家次子,自幼出家,拜在白云观南宫剑圣门下,因三年前魏忠贤诬陷,导致左家满门遭屠,彼时赦生正在白云观中修行,得知消息时已为时已晚,虽然奋力杀了几个留守左家的锦衣卫,但已是不济于世,还让自己暴露行藏,处处遭遇追杀。 如此一路追逃,及其追上meimei的行踪时也晚了一步。他本欲将长平带走抚养,奈何自己冤仇未雪,本身朝不保夕,如何养育得了孩子?只得引着追兵离开,保护外甥女罢了。 至于最后终于摆脱追杀,在人海中隐匿行踪,此中艰辛略过不提,等他听闻外甥女遇虎,险些丧命的消息已经是大半年之后。赦生又痛又悔,当下便返回京中,便潜入王府探望,他从未带过孩子,并不知像长平这般早熟稳重的孩子有何不妥,只为长平对自己亲热依恋欣喜不已,这几年来时不时前来探望。他武功既高,长平又善于掩饰,是以府中上下无人察觉。 长平两世为人,对真心相待的人如何分辨不清?这个舅舅自幼长在山中,本性极为纯良,而被灭门惨案刺激的心性大变,几年来日日夜夜除了伺机复仇,那仅余一丝的温柔和念想,全部都交付在自己身上,是以长平对他,比那个面子上爱宠无比的父王,更加依赖眷恋。 “怎么这么久都没来!舅舅不疼阿媞了?”长平被赦生抱起来,整个脸埋在他的道袍里,闻到淡淡檀墨的香气,十分好闻而安心的味道,忍不住蹭了蹭,嘟囔道,“还是找了个美貌道姑,就忘记阿媞,忘记这府里还有个人在等你罢!” “在舅舅心里,这天底下还有谁比阿媞更重要?”赦生的目光温润柔和,如画像上的观音般慈悲,长平仰头呆呆地看着他,冷不防地一道一串儿泪珠滴落下来。 “好生生的,怎么哭了?”赦生把长平抱在怀中逗哄着。“阿媞莫哭,莫哭,舅舅带你买糖吃……”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才不要糖来哄!长平在赦生怀里哽咽着,索性越发哭得大声。她也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好哭的,只是看到这个人就觉得安心,仿佛自己做什么都能被纵容着似的。 赦生右手轻轻拍着长平的背,语气放低了轻轻哄着,他哼的是一支吴语的小调,语音绵软含糊,长平一个字也听不懂,但只觉得心里的慢慢平静下来。她抬起头来,看着这个成年男人抬起袖子,有些笨拙地替自己擦泪,不由得扑哧一声笑出来。 赦生无可奈何地摇头,伸指在她鼻尖轻勾:“又哭又笑,像个花猫。” 长平也有些不好意思,自己一向坚强隐忍,如何偏偏在他面前失态?嘴里不饶的反驳道:“都怪舅舅……三个月都不来看阿媞,阿媞很想舅舅嘛!” 赦生笑而不答,把长平放在椅子上坐稳,伸手从怀中掏出一物,在她眼前晃晃,“喜不喜欢?” 长平闻声仰头看去,那是枚雕琢精美的玉佩,一黑一白两条小鱼,口尾相衔,环成一弯太极图,系着玉佩的丝绦上穿着数颗红豆,日光折射下当真如梦如幻。 “好漂亮……”长平忍不住赞叹,心底喜欢至极。“这是送给我的?” “生辰礼物,”赦生微微笑着,把玉佩在长平面前荡了荡,“这下不怪舅舅了罢?” 长平被赦生引着,下意识接过玉佩,温润的触感在掌心晕开,黑鱼冰冷,白鱼温润,这玉佩竟然是由难得的冷暖双玉雕琢,然后契合成形。 “意尼捏佳帖,弘尼拔佳贴。”赦生看着长平接过玉佩,双唇吐出一串古怪的音符。 “唉,舅舅说什么?” 赦生低声又重复了一次,看见长平双眼里的茫然,耐心地把玉佩系在她颈间,看着她的眼睛解释道:“玉佩的名字,是用蒙语念的。”
“翻成汉语的意思是‘睹物思人’。”赦生说话的时候,带着满满怀念的神色,眼神是有些茫然的,似乎是看着长平,又似乎透过她,再看着别的什么,他眼珠的颜色极深,俯视时如月下深潭,清澈流转之间,黑白分明。 “睹物思人。”长平大声地,跟着念了一声,没有来由地,想打断赦生此时的走神,仰起头来做出一副疑惑神色,“这好像……很悲伤的名字。” 她抬手牵起玉佩上打的络子,顶串的珊瑚珠殷红如血,盯得久了,那光华流离不定,如滴滴泪珠。 “这本来是我左家的家传之物,在三年前遗失,如今算是完璧归赵,总不废这几年来辛苦。” “左家的家传之物,如何以蒙文命名?”长平闻声不由得诧异,转而又想到更重要的问题,不由地伸手抓住赦生的袖子,紧张发问:“那舅舅这些日子就是去找这玉佩了?去哪儿找到的,可曾遇到危险,受伤了不曾?” 赦生看着面前的女童,一双眼睛又大又圆,满满关心和担忧,那眼眸清亮剔透,姣姣如天边明月,总让他联想到记忆深处的一道身影,那人世间唯一能温暖他的目光,他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抬手摸摸长平的头。 “不能说?”长平有些泄气,自言自语地补充道,“真是的……又是什么我还小,等长大了在说罢?” 总有一天要你把这一切都跟我讲个明白,长平心里狠狠念着,却也知道舅舅是关心自己,舍不得让自己为这所谓‘复仇’沾染上半分血腥黑暗,她想了想,忍不住说:“舅舅,你能不能……唤一个道号?” 赦生长眉一拧,如玉的面颊上微微带着困惑:“为何?” 赦生童子,原属魔君座下大将,镇守赦生道,其形象为座跨狼兽,咒封双目、口不能言,代表无尽的杀戮。 长平心里直打结:该怎么说?说我也曾经有过痛切心扉的恨,恨不得那两人下十八层地域,恨不得他们生生世世猪狗不如,她用了最狠毒的报复,结果却两败俱伤,直到现在,想起那个来不及看到世界就被扼杀的孩子,她心里还是空落落的…… 偶尔从侍女口中听到的传闻,江湖上有个嗜血如魔,人人畏惧的‘赦生童子’,如何能和自己面前温润如玉的翩翩道士联系起来?当人心完全被仇恨所蒙蔽的一天,该是多么可怕? 长平低低的说道:“阿媞不想让你报仇……” “灭门之仇焉能不报!”赦生不带长平说完,就抬手打断,那满身如玉般温润的气质瞬间一变,双眸如出鞘寒冰,扶着长平的手背上青筋暴露,突然大力地收索险些让她痛呼出声。 赦生虽然怒气勃发,但也知道不能伤了长平,放在她双肩的力量一触即收,沉声叮嘱道:“大人的事,小孩子就不要管了。” “嗯。”长平低着头,闷闷答应道。 赦生想了想,忍不住又多解释了一句:“舅舅眼下要出关一趟,大概等不及你今年的生辰了。” 长平闻声惊讶,瞬间联想到什么:“舅舅要去蒙古,可是和这玉佩有关?” “……收好玉佩,莫让有心人看见。”话音刚落,面前人影一闪,如游鱼般轻盈地跃出长窗,屋内只剩下自己一人。 “真是的,每次有什么不想说的事,就跑这么快!”长平抱怨着,走到窗前向外张望,树荫寂寂,长空如洗,却哪还有那白衣道士的身影?【今日更的晚了些,抱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