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思考】
...... 官道笔直,如同苍天划下的笔锋,直至视线的尽头。 一头驴、一个人在官道上悠悠走着。 严格地来说,这个画面更像是一头驴牵着一个人在行走。 驴是一头黑驴,它高高抬着脑袋,骄傲的模样就像一个刚刚从边塞大胜归来的将军。 它走在官道的正中央位置,雪白的唇皮不断翻动,每走几步,便会有带着细碎果皮的晶莹汁水从它的唇齿间滴落下来。 若是有人仔细打量,或许能愕然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那些汁水滴落在官道上溅出的泥点,竟然比官道本身更加笔直,甚至连每一滴泥点之间的距离都是分毫不差。 可惜,泥点无论再怎么神奇它也只是泥点而已,自然无法引起驴旁那人的任何兴趣。 他跟在黑驴款摆的尾巴后头,始终保持着一只驴蹄子的距离。 那人是个和尚,他是唐真。 此刻的唐真虽然面无表情,可心里却在暗暗发苦。 没想到,那头平日里懒散也骄傲到没边的黑驴,竟然真的和自己上了路。 “玄奘师兄,小黑黑第一次离开寺庙,你千万要照顾好它啊,可别让它被别人牵走了……” 想起临走前枯林小家伙的仔细嘱咐,唐真更加哭笑不得。 堂堂金山寺,活得最滋润的家伙既不是身为住持的法明方丈,也不是被称作得道高僧的玄奘和尚。 因为那个家伙压根就不是一个和尚,它甚至连人都算不上。 在金山寺中,活得最滋润的是一头驴,一头会撂蹄子的大黑驴。 自从这头低调的黑驴用蹄子在江洋大盗的身上高调了一次之后,它便不再低调。 每当佛台前的供果要替换的时候,它会第一时间出现。每当素院的斋钟敲响的时候,它会第一时间出现。 甚至每当有美丽姑娘祈福进香的时候,它偶尔也会第一时间出现。 当然,在面对这头骄傲到没边的黑驴,哪怕是武僧院那些一身铜肌铁骨的师兄们,也将佛祖传下的谦卑发扬到了极致。 特别是在它吃梨的时候,嘎嘣嘎嘣的脆响声总会让人想起某个同样被四分五裂的家伙。 唐真听着耳边嘎嘣嘎嘣的声音,心里有些发颤。 伴君如伴虎这句话唐真自然听说过,但是今天下午,他却深刻体会到了一句更加贴切的话——伴驴如伴虎。 这哪是一头驴,分明是一头猛虎! 还是一头最得瑟最骄傲的猛虎! 唐真望着渐渐偏斜的太阳,心中无限感慨道:“悟空,你什么时候出现啊,再下去,为师都要被一头恶驴牵走了……” 想起悟空,他捡起了这些天在心中一直思考着的问题。 这个世界,真的是他想象中的那个世界吗?那个光怪陆离,有着仙佛妖魔的仙侠世界? 而自己究竟是在什么时候,才能踏上那一条被世人铭记的艰辛道路,带着几个法力无边的徒弟,到达那遥远到无法想象的西方尽头,取得真经? 亦或许,这一切只是一个巧合?自己只是一朵浪花,一朵和那个世界中的玄奘和尚相似的浪花? 唐真蹙着眉打量四周,发现官道旁的油菜花正开得烂漫,黄花如海,粉蝶和蜜蜂在花海中勤劳地飞舞。 官道上,骄傲的黑驴迈蹄缓慢,虽扬起了些许尘埃,却并不呛人。 唐真的视线有些迷茫。 迷茫并不是因为官道上的黄埃散漫。 而是入目所及之处,像极了一幅美丽的画,写满了春的盎然。 画虽美丽,却透着平凡。 无处不平凡。 ...... 十余里外,金山寺。 夕阳渐渐沉下,不知从何处吹来了浓稠的云,成群结队般地卷在了寺庙上空,颇有彩云压寺寺欲摧的架势。 金山寺背不靠山,但它靠着一座比山更高的塔。 塔是一座石塔,年代已经长久到无法考证。因为被朝廷归于了金山寺名下,所幸就被叫做了金山塔。 金山塔很破,也很旧,不过里面的经书却很多,多到十八层的高塔,每一层都被经书塞地满满当当。 金山塔的第十八层,站着两个老和尚。 两个和尚身高体型都相仿,他们披着有些老旧的袈裟,沉默地在夕阳下驻足远望。 高处的风可没有半点春天的影子,它们顺着古旧却依旧坚固的石塔向上攀爬,带着呼呼作响的锐利咆哮,吹拂得两人身上的袈裟飘扬欲飞。 两人的目光下,由无数街道建筑构成的城池,已经变成了脚下的一张拼图。就连那最远处不可一世的城墙,也在绝对的高度下变得极为老实。 不知何时,突然飞来了一只雄鹰,在两人脚下这一片不该属于它的天空中小心翼翼地滑翔着。 “法明师兄,它真的走了?” 其中一个和尚收回了南望的目光,转而望向了那只滑翔的鹰。 那只鹰似乎察觉到了和尚的目光,一声高唳,振动翅羽,瞬间飞向了极高的天空,然后化作黑点消失不见。 另一个和尚缓缓抬起了头,抬向极高的天空。他似乎还能看得见那消失的黑点,感叹了一声:“既然它想走,那么江州之内,又有谁能留得住它?”
“连师兄你也拦不住它?” 那和尚望向自己师兄平静的面孔,明显不是很相信对方的回答。 法明方丈愤怒地伸出手臂,雪白的眉毛在疾风中乱飞,他指着南方的极远处道:“我只是一个老和尚,又不是降妖伏魔的道士,哪能留得住它?” 那和尚一愣,脸上露出一丝惊容:“它竟然是妖?” 法明方丈蹙眉看着他不悦地说道:“你见过哪只妖怪敢在佛像面前抢佛果的么!” 和尚又是一愣,他思考了会问道:“那它是魔?” “愚蠢!”法明方丈几乎就要跳了起来:“又有哪个邪魔会喜欢在寺院里晒太阳!” 和尚这次思考了半天才得出结论,难以置信地说道:“那难道它是佛陀转世!” 不过,当他看到自己的师兄不再言语,并且目光中充满着不屑和侮辱时,他明白,自己又猜错了。 “师兄,那你告诉我!它非妖非魔非佛,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白痴!”法明方丈看着自己那笨到了极致的师弟,翘着胡须得意且骄傲地揭晓了最终答案。 “它自然是头驴!一头脾气暴躁,脑袋坏透了的大蠢驴!” 说完,他便转身朝着塔内走去。 望着渐渐消失在阴暗中的高大背影,和尚用极小的声音自语道:“它当初一蹄子踢向师兄你屁股的时候,也没见你像今天这般得意骄傲过。” “既然玄奘走了,那以后金山塔打扫的任务就由你来接手了!” 当法明方丈的身影彻底消失的时候,他洪亮的声音却传了出来。 听到此言,和尚的脸色猛然一变,他苦笑道:“真是越活越糊涂了,竟然忘了师兄的耳朵比他的心眼更要尖上许多!” “不过还好,这次既然它跟着你一起离开,仔细想想,我倒是合算极了。“ 想到师侄在黑驴旁悲剧的模样,又想到以后终于可以不用躲起来吃梨了,和尚愉悦的心情不由如同那只雄鹰般又飞了回来。 舒爽地大笑一声之后,他转身走进阴影,竖起右掌与胸前,轻喝了一声佛唱。 封闭的第十八层塔内不知从何处卷起了一阵微风,经书上的灰尘随风抖落。 那和尚纹丝未动,所有的灰尘却被微风卷作了一团,乖巧地躺在了地面上。 他轻轻地将灰尘扫进簸箕,迈步走向第十七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