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嫖客寻衅 宣城解围
到了黄昏时分,大堂里已是另一番景象,方桌、长凳、碗筷逐个按顺序摆放得整整齐齐,梯形台的前方也是一排排宾客满座,二楼、三楼雅座也都是无一缺席,甚至有的客人排不上位子,就站在最后一排勾着脖子往台上望,生怕错过了好表演。这可比我所想象的青楼还要壮观许多。 按照表演顺序,我的名次排列比较靠后,应该属于那种很不占便宜的名次,因为越到后面观众就会越乏,古琴、歌曲这些,前面的女子多有表演,如果排在后面的女子表演不出什么新鲜花样,观众是很难垂青的。 我安静地坐在自己房里,细心准备,耳朵却高高竖起,时刻留意外面的动静。一时间欢呼鼓掌之声不绝于耳,想来今夜众女子的表演是十分精彩的。 小蜻蜓替我拿来古琴,我找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希望借着晚风带入点文人气息。玉手轻挑银弦,古琴随音律动,音色宛然动听,节奏铿锵欢快,恰如之音。 想不到我这双手再加上前世残留的记忆,就这么轻碰下琴弦,那种熟悉的指法便能够呼之欲出。 我稍作调试,不想累了自己,只是淡淡回忆和部署一下待会儿要表演的曲目,很快便结束了这首曲子的弹奏,然后缓缓站起,隔窗而望,看着那nongnong的静谧的夜色,不禁有些失落感。如此琴艺,本应是豪门大家闺秀的拿手绝技,为何我此世会辗转流离至烟花之地? 那是一把上古的伏羲琴,看着色泽应是年代有些久远,不过琴弦依旧松弛有度,音准适宜,完全是那种可以让弹奏者大放异彩的乐器。据小蜻蜓所言,这把琴是我随身带来的,三年前的战乱中古琴一角有些许磨损,被我用朱漆画上了一朵血艳艳的红梅,红的就似欲滴出血来,谁又知道那琴角是不是真的本就沾染了乱军的鲜血呢? 思绪收回,外面已到达热闹的顶峰,不少客人已经大大方方献上了缠头,少则白银数十两、金步摇、翡翠项坠,多则珠宝三两箱、簪花仕女图、飞燕镂雕烛台,各式各样奇珍异宝差点要盖了台上女子的光华。 门外小厮来报,快轮到我上场了,着我速速下楼去准备。我也不迟疑,带着古琴,起身出门。走到门口,我转身看了看头顶那牌匾,柳宣城。我深吸一口气,今夜,将是我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次表演,一定要加油!按照名次,柳宣城就排在我之后,可是直到现在她还迟迟未出现,我担忧无比。 我随着小厮绕在众人身后,走至后台,坐在他们给我准备好的座位上,旁边的女子个个都在埋头练手、练喉,我却是探着脑袋努力往台上望,我这个角度,可以大致看清台上女子的前半边侧影。 现在正在表演的,是我前面的前面一位,同样是古琴弹奏。 只见那女子身着一袭艳丽的橙裙,隐约可见朵朵淡黄色小花;腰间系着两道白色流苏,随身姿摆动而上下滑动,另配一条淡绿色的玉佩,增添了几分活泼之气;她腰肢纤细,如杨柳拂面,柔软青涩;眼神看不太清晰,但她睫毛浓密,只可猜测是个大眼的美女;她的目光专注,弹奏出来的琴声如莺回燕转;她盘起的半头秀发上斜插两只白玉步摇,两鬓留下几缕青丝在耳前;紫色的耳坠若隐若现,远远看上去可爱而不俗气,就如出水芙蓉,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这应当是男人最喜欢的装扮,不老不嫩,清纯耐看。 不过一曲奏完,我却感觉她曲意无甚起伏,曲调亦是平平,毫无新意,最出色的那一段也不过跟先前表演的女子弹奏出来的感觉如出一辙。我实在看不出这年轻女子有什么胜利的把握,她连走下舞台之时都依然还哆嗦着,看样子是青楼里的新人,今夜乃初次登台献艺,若非容貌出众,打扮的甚合客人口味,想必早就被轰下台了。 接下来是书法表演,原来这个女子并非青楼妓女,而是司礼丞沈大人家的千金,沈曼青小姐。这个沈大小姐相貌平平,顶多算得上是干净。她自小就受书香门第熏陶,祖父和父亲又是世代司礼之官,因而此女深谙小隶书体,写出来的字果然是形小而不失气大,既有女性的柔韧,又有男性的魄力,可以说是集二合一最到好处的巅峰之作。 这望春楼果然是个人才辈出的好地方,与其称是青楼,倒更像个活人博物馆,展出的女子们个个都有一技之长。 那沈小姐写完字,献上缠头的人果然又涌动起来,其中不乏沈家家丁那样的忠实支持者,或是倾慕沈家千金已久的皇孙贵胄。这等撑场面的行为,看看也就罢了,没什么好议论的,我想在座的女子应该也是见惯不惯了。 终于轮到我出场。 我不紧不慢将自己的伏羲琴放置好,宽头朝右,窄头朝左,细弦朝己,粗弦朝外。宽宽的琴轸稍稍倾斜悬空在小木桌右侧外沿。我依旧像方才在屋中那般闲然自若的弹奏起来。 今夜,我的装扮还是中午小蜻蜓给我梳的那个惊鹄髻,配一袭淡粉色的长裙,内衬一件素淡的白纱衣。正是青螺眉黛长,丝裙两头张,铅华淡尽处,袅袅暗盈香。 我早就注意到,这燕国的女子发式大多为双环髻,或是上部盘起、下部松散在两肩与后背的少女髻,头饰也多为细长的钗,像我这般整束盘置成鹄鸟展翅状的发式,以及双蝶戏水这样展面较广的簪型,皆十分罕见。这也就是为什么我一登台便引来观众们哗然的原因所在了吧。 弹奏中我不曾抬眼,也不愿与谁互动,只希望自己心平气和的奏完一曲就此结束。但我却能感受到万千炙热的目光正在灼伤我,那种奇怪的瞩目令我很不自在。 我弹奏的是古琴曲中最广为流传的《胡笳十八拍》。 左手:撞、吟、注、绰、进复、退复。右手:托、挑、勾、轮、拨刺、滚拂。只觉得心而应手,下指如有神。 弹至第二拍,琴声空灵、悠长,乃是“万里重阴鸟不飞,寒沙莽莽无南北”,想到自己渺茫未知的前景,不禁感慨万分。 款款而下,再至第四拍,琴声比先前更压抑了几分,正是“夜中归梦来又去”,那些前尘旧梦一遍又一遍的洗刷我本就血淋淋的伤口,怎能不挣扎?怎能不嘶吼! 曲调忽转,满是愤恨与懊悔,已是到了第八拍,“朔风萧萧寒日暮,星河寥落胡天晓,旦夕思归不得归,愁心想似笼中鸟”,被关在这望春楼实非我愿,若有机会,我一定要逃出去! 辗转数时,曲意时而缱绻迷蒙,时而义愤填膺,上下起伏多次,最后终于到了第十八拍,“明烛重然煨烬灰,寒泉更洗沉泥玉”,此时已是破镜不能重圆,亡国不能兴复的悲惨结局,我亦不知为何会弹奏出这样深刻的情绪,只是感觉自己如同神明附体,灵rou分离一般,整个人变得有些浑浑噩噩的。
一曲终了,众男子纷纷丢上来的缠头打乱了我的思绪,我这才回过神来。忽然就想起昨夜那个翩翩公子,忍不住第一次抬起头望向观众席。 我在搜寻。 我在期盼。 我在渴望! 我竟然不自觉的在客人当中寻找他!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然而一眼望去,并未发现他的身影,我不禁有些失落,独自一人面无表情地走下舞台,居然都望了给观众回礼。这可惹恼了不少人,一个书生模样的公子用与他形象完全不相符的粗鲁语气嚷道:“喂!别走啊~不会是个哑巴吧?哈哈哈哈……” “就是就是,给爷们儿多看几眼啊。” “哎,你说,这女子的打扮怎么这么奇怪。” “哪是奇怪,我看啊,倒是挺新鲜的!” “就是!真是个美人胚子,瞧瞧那发式,瞧瞧那脸蛋儿,瞧瞧那身段,上哪去寻找这么气质高雅的妓女啊。” “所以说咱今天来望春楼是来对了嘛!” “正是,本公子今日大饱眼福了啊,哈哈哈哈。” “我怎么瞧她不像是咱大燕国的女子呢。” “听说是东唐女子。” “难怪鼻子眼睛都长得这么精致,原来是优良品种。” “想必她这身妆容也是东唐女子特有的吧。” “定是了。哎~只可惜东唐被我们大燕国灭了,这等美丽俏佳人怕是只有在望春楼才欣赏的到了。” “嘘~~你小声点儿,不要命了啊,敢说这等大逆不道的话!” “……” 杂乱的评论之音尚未结束,我脑袋被他们吵的晕晕的,已经听不清后面的人在说什么,正要退幕,忽被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胖老头钳住手臂:“姑娘别走啊,今夜,就陪本官歇一宿吧……”原来胖老头还是个官儿,“本官定会山珍海味招待你,美酒佳酿伺候你……”还想拿酒rou诱惑我?“只要你讨本官欢心了”,说着说着他右手直接上来挑勾我下巴,“本官保证你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用不完的……” 我立马打断他,轻轻不着痕迹的甩开他的手:“大人请自重,我李令月乃是卖艺不卖身的雅妓,今夜恐怕不能跟您走了。” “放肆!” “……” 干嘛??来真的??不会吧,不是说这望春楼里可以有雅妓的么,难不成他还要抢人??? “本官今日要定你了,小蹄子,别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你不过是东唐来的亡国妓女,本官看得上你,那是你的福气,还敢在这儿叫板!” 正说着,观众席那边也轰动起来,仿佛燕国的男人对我这个东唐来的妓女有莫大仇怨似的。我招谁惹谁了我? 僵持不下,我欲哭无泪,怎么也想不出该如何挣脱,忽闻一女子大笑着道:“大人今日且放过我meimei吧,宣城不才,愿为大人献上一舞,若是入得了大人眼,还请您高抬贵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