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娘与孩子(二)
刘氏坐在炕上,困倦得不时点着头,但还是硬挺着不肯睡去,眼见着墙角的沙漏,已经到了子时,她赶忙下了地,摸出枕头下面的平安符,端起油灯,悄悄开了东屋的门。 几个娃娃本身就带了灵性,平日除了对林岚极信赖、依从之外,对待任何外人都是抱了警惕之心的,不知这是她们本性里就带着的防备,还是当日遇到祸事,母亲引了敌人远走这件事,在他们幼小的心里种下了恐惧的种子,总之房门一开,他们就齐齐醒了过来,就连贪睡到雷打不醒的金猪儿都睁开了眼睛。 海子是老大,立刻告诉几个弟妹不要动,然后又唤林岚,“jiejie,jiejie,有人来了!” 林岚睡得正香,突然听得海子的声音就睁开了眼睛,她毕竟与刘氏一起生活了八年,只一眼就认出来人是娘亲,于是立刻又把眼闭上了,只留微微一丝缝隙,观察着母亲动作,猜测她为何夜半进自己的屋子。 刘氏把油灯放在女儿床头地上,掏出平安符跪下,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各路大仙,各位神灵,求各位高抬贵手,放过我的岚儿,从岚儿身上离开吧,我只有这对儿儿女了,不能再有闪失啊。仙长们若是要吸食精气就附身在我身上吧,求仙长们高抬贵手,放过我女儿吧…” 她如此来来回回念叨而了不下数十遍,这才把那桃木牌轻轻塞在林岚床头挂着的一只荷包里,又磕了三个头,这才起身静静看了女儿半晌,替她掖掖被子,举着油灯又悄悄出去了。 林岚轻轻睁开眼,抹去眼角的泪水,心下又暖又酸,其实她重生后作为林家夫妻的女儿,相对来比,她一直更亲近林家老爹。 她喜欢老爹领着她在花窖里,挨个儿识别那些花草,絮絮叨叨说着什么花要怎么伺弄。老爹常常把她背在身上,不肯让她多走路,她身子瘦弱,老爹就下河去捉鱼给她熬汤喝,她风寒发热,老爹就彻夜守着她,可以说,兄妹三个里,老爹最疼的就是她,哪怕另外两个是要替林家传宗接代的儿子,好似也没有她重要一般。 反观刘氏,从小就要求她不能跑动,不能大声笑,不能如何如何,总是按照大家闺秀的规矩在约束她,虽然林老爹在一旁护着,但还是挨过很多次戒尺,所以,从心底里也就没有那般亲近。 但是,刚才刘氏跪在那里祈求莫须有的精怪之魂,不要伤害她的女儿,甚至想要舍出自己,林岚突然就觉得自己错得很离谱,哪有不心疼女儿的母亲,只不过,她的心疼方式有些严厉罢了。 几个小娃从匣子里爬出来,见到jiejie哭了,就慌忙都围上前,五只小手贴在她的眼睛上擦擦抹抹,极是认真,嘴里还哄着,“jiejie不怕,jiejie不哭,妃妃(翠翠)在这呢。” 本来还有些泪意未尽的林岚,反倒被惹得哭不出来了,轻声唤了他们躺倒她的耳边,说道,“别担心,jiejie不是害怕才哭的。” 金猪儿伸手抓了一缕jiejie的头发,难得发言说道,“我知道,jiejie是生气被娘亲当做精怪了,所以才哭的。” 墨墨推了他一把,反驳道,“不是。” 海子也道,“jiejie是觉得她娘对她好才哭的。” “娘亲对jiejie好,jiejie为什么哭?”金猪儿抻着那缕头发又往林岚耳旁凑了凑,海子和墨墨同时翻了个白眼,都觉和这个笨蛋弟弟解释不通。 林岚轻轻笑了,“jiejie是觉得能碰到这样的好娘亲,很高兴,所以才哭的。” “哦,原来jiejie掉眼泪的时候,就是心里高兴的时候。”金猪儿恍然大悟般得出了结论,这下儿,连林岚对金猪儿的独特思维也没辙了,索性揭过这话头儿不讲,转而犯愁起如何打消刘氏心里的惊恐,让她明白她的女儿没有被精怪上身。 暴露五小的存在是肯定不行的,以刘氏对鬼怪的畏惧和对神佛敬拜,她见到了五小,铁定要把他们日日供奉起来,哪能像她这般,只当他们是五个孩子照料,但是,如若不想个办法彻底解决这问题,以后就算她和五小说话,再是小心谨慎,也难免会有露馅儿的时候? “jiejie整日同你们说笑,被娘亲听见了,以为jiejie被什么精怪附身了,这才半夜来替jiejie压桃木儿,希望帮jiejie把精怪驱走。你们也帮jiejie想想,有什么办法同你们说话,不会被外人听见?” 几个小娃儿听见jiejie原来是为这样的事犯愁,海子就第一个咯咯笑起来,却被墨墨抬手捂了嘴,他挣扎半晌总算重新获得自由,就恼怒道,“臭墨墨你干什么,我是哥哥!” 墨墨也不反驳,只伸手指了指门口,一大几小抬头一看,果然那里隐隐有灯光越照越近,显然是刘氏放心不下,又过来听动静儿。 于是几个小娃立刻四处分散躲起来藏好,结果刘氏只在门外静静守了半晌,听得女儿房里没有半点儿响动,就又回去了。 林岚长出一口气,伸手捞出藏在她衣领里的金猪儿,听得他早已经打起了小呼噜,哭笑不得的说道,“这小子,睡觉还淌口水?” 墨墨顺手接过金猪儿扔进匣子,左右出主意想办法这种事情,他也是帮不上忙的。 海子扑簌簌从窗前那株双节草上飞了下来,直接扑到林岚耳边,小小声说道,“jiejie我刚才是想跟你说,你不用出声,我们也可以说话。刚才,我喊jiejie说有人来的时候,就没有出声啊。” 不用出声,也可以说话?这是什么意思? 翠翠和妃妃也凑了过来,每人抱了林岚一只手指,笑道,“jiejie在心里想,我们都能听见。” “那你们在心里说,我也能听见?” 几个小娃同时点头,互相挤着眼睛,偷偷笑着。 林岚极是惊奇,连忙说道,“我现在在心里说话,你们猜猜。” “好”。几个小娃都觉有趣,欢喜的拍着小手。 林岚于是在心里默念了一句话,海子立刻出声抱怨道,“啊,jiejie坏,不给海子吃蜜糖。” 林岚惊喜的合拢掌心,轻轻颠着坐在上面的翠翠和妃妃,惹得两个小丫头笑成一团。 “现在,你们说一句,jiejie听听看。”说完,她就侧耳去听,可惜除了窗外的风声,再无别的响动,她挫败的懊恼说道,“我什么也没听见啊。” 妃妃飞到她的胸前,坐下拍了拍林岚的锁骨下面,极认真的说道,“jiejie,要用这里听。”
林岚依言尽量集中精神,静下心来,果然,很快就听得清楚了,几个娃娃都在问,“jiejie听见了吗,听见了吗?” 林岚大喜,一边用力点头,一边在心里回道,“听到了,听到了。” 一大四小都觉这样新奇的对话很有趣,大眼瞪小眼的互相看着,用心语聊了很久,这才互相依偎着睡去。 第二日一早起来,林岚一边吃饭,一边忍不住打哈欠,刘氏看得暗自欢喜,还以为终于驱走了女儿身上的精怪,女儿才会如此疲倦,左右家里也无事,就又撵了她去睡。 林岚睡了回笼觉,有了精神,就下地拿了纸笔,盘算着如何赚钱。 家里那块地挨着官道,倒是可以开个茶馆。那官道通着翠屏城的南门,也是平日里最热闹的一条,出远门或者去清风观的车马多从那里出入,秋冬时南方过来收毛皮山货的车队也都是打那里路过。 自家的田离得翠屏城有十里远,正好是个打尖歇脚的好位置,平日里供茶水,再带着卖些包子之类的干粮吃食,想必就算发不了大财,每月赚个二三两日用银子还是不成问题的。 至于家里,花窖要添置新花种、药材苗,还要再开出两块地来,备着冬日时种些青菜,到时候卖去酒楼或者富贵人家,必定赚银无数… 她这般写画着,脸上就带了欢喜之意,几个小娃好奇,不时歪头看上两眼,开口想问,却因为jiejie刚才吓唬她们捣乱就不给蜜糖吃,而只得乖巧的围坐在一旁,摆弄着小手指。 林岚喜滋滋的放下纸笔,刚要说话,却盯着自己的双手猛然想起一件被她抛在脑后的重要之事,她,还是个八岁的女娃儿! 虽然这小小身子里住着的灵魂已经接近三十岁,但是在所有人眼里,她现在还只是个孩童,平日读书识字,下厨做饭,照料母亲弟弟,就已经让一众乡邻,觉得惊奇了。如若她再开茶馆,卖菜,卖花,恐怕真就让外人当做精怪了。 就算这些暂且先不考虑,就是娘亲刘氏那一关也没法过啊,娘亲还一心要把她培养成大家闺秀,怎么能放她去开茶馆,做生意? 海子几个见得jiejie突然苦了脸,就小心翼翼的凑到跟前,小小声的问道,“jiejie,怎么了,你怎么不笑了?” 没等林岚回答,金猪儿已经跳了起来,晃着肥嘟嘟的小屁股就跑上前,抱了林岚的手指头,“jiejie,是不是没有蜜糖吃了?” 海子和墨墨听了弟弟的话,齐齐摔倒在桌子上,爬起来就上前各揪了他的一只耳朵,骂道,“你怎么就知道吃,jiejie才不是为了这个。” 金猪儿被两个哥哥拖着,看不到身后,海子和墨墨只顾数落弟弟也没看路,结果兄弟三个一起掉下了桌子,林岚迅速伸手接了他们,屈起食指点点惊魂未定的三兄弟,无奈道,“jiejie在想事情,你们消停一会儿。” 兄弟三个立刻低了头,小胳膊小腿互相拐着、踢蹬着,埋怨彼此不该惹祸,翠翠和妃妃笑嘻嘻的依靠在一起,看着三个哥哥吃瘪,很是开心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