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先兵后礼唱双簧
到了五月,青涩的梅子开始泛黄的时节,随州连降暴雨。最近的这一次,大雨连下了三日三夜,其间很少有停歇的时候。仪同樊伟一身湿漉漉地前来报告说:府兵的屯田全部被淹,住房有的倒塌、有的浸水。因为到底是兵,说撤就撤,暂无人员伤亡。杨坚一听,头都大了!兵,对于四面受敌的北周来说,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樊伟还说;撤离的人,一部分被安置到了附近的寺庙,有的则尚无处栖身。于是,杨坚下令,随州城内所有空置的屋宇,一律把家财集中到一处封存起来,余下空房安置灾兵和灾民。住房宽松的人家,也要酌情腾房。就连杨坚的衙门内,也住了十余名灾民。王裕兴的药堂把房项整修了一下,也住进去不少人。万幸的是,府兵的粮仓未被水淹,仓库里尚有一些粮食。 大雨过后,杨坚、樊伟等一行,即策马赶往灾区视察。樊伟很是奇怪,杨坚带着李顺还情有可原,可为何还要带着一个丑陋不堪的丫环,杨坚不说,他也不好问,只好把疑问藏在心底。 随州属丘陵地区,没有高山,却有洼地。因经年征战,地域宽阔的随州,其实是个人烟较为稀少的地方。只是地势较高处,因缺沟渠、水库等灌溉设施,只能种些靠天收的旱地作物,而被荒芜;旱涝保收的好田地,则多落入如郑家等几个坞堡户的手中。随州城西约三十里处,有一山,日:大洪山。顾名思义,大雨到来,便有山洪下泻,而不幸的是,府兵的屯田就在大洪山的山脚下。这次豪雨,首先被淹的就是此处。 雨过初霁的大洪山,在夏日阳光的照射下,郁郁葱葱。山脚下,则是波光粼粼的一大片水域泽国。所以,仅看风光,并不凄惨,反觉意趣盎然。 张若灵皱着眉头突然问道:“国公,明知会有山洪发生,兵营却为什么仍要在此处屯田?” 杨坚也不知其故,转头看向樊伟。 丫环竟然可以在主人面前随意说话,而杨坚却不以为意,似是理所当然,这让樊伟感觉到这个丫环身份并不一般。 想到这里,樊伟不敢怠慢向张若灵答道:“回姑娘的话,这山下的田肥,若不遭灾,一年种一季水稻,比在高坡种两年黍子的收获还多呢。况且,让士兵在高地种粮,一到秋冬,人畜饮水都难。” “你就赌两年只遭一次洪涝?” “正是这样。” 他们察看了未被水浸的粮仓和部分兵营。仓里的粮食紧着用,尚能维持两月,张若灵建议道:“不能坐等水退,要马上召集青壮年士兵上山伐木,沿山边地势较高的地方,再盖一批房子,水退出一点田土,就赶紧补种作物。不种粮,种菜也是好的。不然,这么多张口,到哪里找吃的?” “姑娘,这样好是好,只是要伐树,骠骑将军郑大人不会依的。” “什么?这大洪山,难道了姓了郑?”张若灵奇怪道。 “他正是这么宣示的。”樊伟道:“郑云飞年轻时,曾在大洪山占山为王……” “嗬,山大王一个,就当真把山收归己有了吗?岂不太可笑了吗?”张若灵笑道:“你今日把人选好,挑年轻有力的,明日作好一应准备,后天进山伐木。郑云飞如若不依,我自有话说。” 樊伟并没有言语,而是把目光投向了杨坚。 杨坚毫不犹豫道:“按姑娘说的去做!” 樊伟这才答应道:“行。” “要注意,上山伐树的士兵,很辛苦,粮食要给足。” “是。” “还有,山上之树,不要成片成片一扫光,隔伐为要。” “知道了。” 果然,几天后,当第一批砍伐的树木正往山下发运时,郑翦率家兵挡住了下山的去路。 樊伟飞马来报,张若灵却说:“看你怎么急成这样。是他的兵多,还是你手里的兵多嘛。” “问题不在于此。”樊伟满头大汗,“他的后台硬咧!胳膊能拗得过大腿吗?” 张若灵斩钉截铁道:“你要明白,他之后台,即杨刺史之后台。手掌手背都是rou,卫国公掂量起来,恐怕也得权衡权衡轻重吧?” “晤,那倒是的。我们这支军队是要防止江南的陈国前来侵犯的,事关重大呢。” “就是嘛。” “那,眼前这事,该如何处置?” 张若灵胸有成竹地道:“这样吧,他们既来者不善,我们也只能以暴易暴了。你多派些兵去,要他们把武器放下,方能走人。他们如若嚣张不从,则正中下怀,你可狠狠地撂倒几个,以儆效尤。对那个郑翦,也叫他把马留下来,打他个下马威。但不要伤了他本人。余下的事,则由我处置,如何?” “行。” 这支府兵共有一万余众。樊伟就近召了两千多人,就把郑翦的几百家兵围在了铁桶之中。樊伟令其放下武器走人,平曰骄横狂傲惯了的郑翦及其家兵,岂肯就范,竟破口大骂地挥刀舞棒,欲杀开一条血路。不过,甫一交手,这班平日逞强的恶棍,又哪是受过训练、经过阵战的正规军的对手。仅几个回合,就被打得哭爹叫娘,撂倒一片。彼时,四面山坡,旌旗摇动,鼓角喊杀,震天撼地……一群乌合之众哪见过这等场面,都乖乖地放下了武器。这边樊伟也见好就收,立命把几个受伤家兵包扎好,不能走的,送来担架,让家兵们抬回去。但,郑翦就是不肯下马,彼时,府兵中的一条汉子,竞硬生生地将其从马上拽了下来,才让他们灰溜溜地返回几十里外的坞堡去。 翌日,杨坚带着张若灵,率樊伟等一行,拖着两车缴获的兵器,牵着郑翦的坐骑,来到坞堡前。这是一座高约数丈、用青砖垒砌、气势恢宏的城楼,楼的顶端搭盖着黄绿二色琉璃瓦,飞檐上吊挂着叮当作响的风铃。守卫大门的家兵们一眼看到骑在马上的樊伟,如临大敌一般,感到一阵惶惑。樊伟首先下马,和颜悦色地对一名家兵道:“你去通报一下,说,随州刺史、开府大将军杨大人来访。” 过了好大一会,郑翦才带着一批扈从出坞堡迎接。昨日大失颜面的他,哪肯露面。但骠骑将军郑云飞不依,拍桌硬逼郑翦代父出迎。 郑翦目不斜视,只对杨坚抱拳鞠躬:“失迎,失迎!家父腿脚不便,郑翦代父迎接刺史大人。” “郑将军身体可好?”杨坚还礼说。 “家父身体还行。”郑翦忙说,“老人家正候着大人哩,请进!” 樊伟见手下败将不睬自己,也不见怪,他与张若灵跟在杨坚身后,迈过坞堡大门。
张若灵是第一次见郑翦,她仔细看了看这位郑家大公子。见其身体修长,三十上下年纪,白净的面皮上,五官也还端正,行为举止,亦尽显一副风流倜傥的气派。只是眉心左侧的前额上,留有一道寸余的疤痕,想必是王裕兴小妾用香炉砸过留下的印记。 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牵在府兵手中的那匹白马,从见到主人的一刻起,就显得烦躁不安起来。一过坞堡大门,它竞趵着蹄子“咻咻”叫着要往主人那边去,牵它的府兵拽都拽不住。樊伟见此情形,笑着吩咐府兵把马送还给主人,却把郑翦闹了个大红脸。郑翦只好牵过来,让一名家兵把马牵走,这才回身陪杨坚一行绕过荷池,穿过花圃,再到一座如同宫殿模样的房子面前。此屋高高的的石头门楣上,用篆体刻着“云庐”二字。 此刻,骠骑将军郑云飞正在云庐堂屋坐等来客。见杨坚进来,立即架起一支拐子硬撑着站起身。 “别,别,别!”杨坚连忙上前扶着郑云飞,让其坐下,说,“这回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呢!杨坚给老将军赔不是了!” “嗨,哪里,哪里。可不是越打越亲了吗。若没有昨日之事,恐怕还见不到杨刺史的面呐。” 宾主就坐之后,话就更稠了。 地头蛇郑云飞,既当过皇家军队的骠骑将军,又落草为过匪。他当然明白,一支千余人的家兵,若真与一万余众的正规军硬碰硬,会是什么结果。 杨坚来之前亦做足了功课,张若灵告诉他,彻底解决问题的时机还不成熟,昨日先让樊伟来硬的,打了他个下马威;今日,自己再来登门道歉,让其丧失警惕性。杨坚心中自然清楚,把“韬晦”二字拿捏到了极致,与樊伟共同扮演的“双簧”戏,硬是把个草莽出身的郑云飞,弄得时怒时喜,啼笑皆非。 在接下来的酒宴上,杨坚重提大洪山伐木修造府兵营房的事。那座大山原本就不是郑家的私产,只是山高皇帝远,过去没人管罢了。现在,郑云飞当然满口答应,没问题。并且,他还慷慨承诺,捐出三十万斤粮食赈济受灾的府兵。一直没有轮到说话的仪同樊伟,当即端起酒杯与郑家父子一一碰杯,表示谢意。 府兵和当地最有权势的骠骑将军发生冲突和骠骑将军向府兵捐三十万斤粮食的事,很快就在随州传扬开来。这么一来,其他几个坞堡的主人,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于是,有的捐二十万斤,有的捐十万斤,由此,府兵的粮食问题亦得以解决,城内的治安,也渐趋好转。 不日,杨坚与张若灵再次来到大洪山,见白茫茫的水域已渐缩小,府兵们已开始在退水的田地中,改种蔬菜和晚秋作物。 杨坚召集樊伟就地议了议,张若灵也不客气,她要求:水退一分田,马上就要跟进补种作物;另外,可以派年纪大的人养鱼、养鸭、养猪;而最重要的是,要把营房的位置选好,要选洪水淹不到的地方,要有总体规划,并且要建成正规之房舍,不要再建临时性窝棚;可用部分木材与周边州、郡换些砖瓦石灰等材料,以解决营建费用不足的问题。 张若灵的各项措施,都交代得十分清楚明白,只要认真去做,都是可以做到和做好的。这对具体办事的樊伟来说,就自然感到信心十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