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一章 秀幸

    陆青岚醒来的时候，天才蒙蒙亮。

    被子滑到了肩头，让陆青岚觉得肩膀好冷。他已经不记得多久没有冬天大开着窗户睡觉了。

    他伸出手想要把被子拽上来，身后的附属品一般的男人立刻执拗地贴了上来，强壮的双臂像铁箍一样箍住了陆青岚的双手。陆青岚叹了口气，放弃了想要起身关掉窗户的打算。

    男人还没有醒来，还带着淡淡酒气的呼吸喷在陆青岚的耳朵上，让陆青岚的耳朵感到一阵一阵的热气。

    陆青岚转过身去，面对着林秀幸，看着他如孩子般的睡脸。他微微皱着眉头，仿佛睡得不太舒服。眼角有些微红，一道还未风干的泪痕滑到枕边，陆青岚不知道他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陆青岚想起昨天，疯狂的一整天。

    他和林秀幸定下了一百天的誓约之后，两个人就抱在一起，互相啃咬，互相交缠，互相确认彼此的存在。他不知道多少次呼唤了林秀幸的名字，林秀幸呼唤陆青岚的名字的次数则更多。

    那一整天，他们一直粘在一起，他一直握着林秀幸的手，而林秀幸，一直像个小孩一样在哭泣。陆青岚一边吻着林秀幸的眼角，为他舔去他脸上的泪，一边紧紧地抱着这个超龄大男孩。

    那时候，看着像孩子一样彷徨无助的林秀幸，陆青岚问：“我以后可以叫你秀幸吗？”

    林秀幸用泪眼迷蒙的双眼看着陆青岚，说：“你可以叫我Hideyuki。”

    “Hideyuki？”陆青岚重复了一遍，“好奇怪……”

    “那是我的名字的日文读法，只有我mama才这么叫过我……”林秀幸说。

    “那你们家其他人叫你什么？例如说你爸爸什么的……”

    “他们都叫我野种。”林秀幸眯起了眼睛，他的目光中，又透出那种彻骨的寒意。

    陆青岚不忍心看林秀幸露出这样的表情，他把这样的林秀幸紧紧拥入自己的怀里，问：“为什么？”

    “我跟你说过的，我在日本的家是那种名门世家，但是，原本姓林的却是我母亲大人。”

    陆青岚抱着林秀幸，听他用略带颤抖的声音诉说着自己的身世。

    “我的父亲，年轻的时候，是歌舞伎演员。他和酷爱歌舞伎的名门大小姐——也就是我的母亲一见钟情，双双坠入爱河。但是，我的外祖父大人只有她这一个女儿，为了让女儿继承家业，对父亲提出了入赘的要求。

    “父亲当初，确实是因为和我的母亲相爱，才入赘到林家。在日本这种很看重传统的大家族，入赘的女婿在家里地位非常的低，几乎是没什么尊严的一种存在。然而，入赘之后父亲才发现，母亲与外表端庄贤淑的印象全然不同，其实是个任性的大小姐。她毫不避讳地在父亲面前承认自己有了新的情人，甚至说想要怀那个人的孩子。所以两个人之间的感情很快就完全的破裂了。父亲一直很苦闷，甚至他的两个儿子，他也不知道真实的父亲是不是自己。当然，对一个入赘女婿来说，他也没有追究的权利。父亲后来就整日流连********，借酒消愁，他就是在那个时候，遇到了我mama。”

    陆青岚注意到，林秀幸说起母亲大人，和说起mama的时候，语气是完全不同的。他想，林秀幸口中的母亲大人，应该并不是林秀幸的生母。

    “我mama当时是从中国到日本打工的一个妓女，你知道，日本的法律是可以有性服务，但是不能真的做到底。而mama那时候呆的，就是那种真的可以做到最后的地下妓院。我的mama很温柔，父亲很快爱上了她，把她从妓院买走，为她租了间房子，供她生活。然后，他们之间就生下了我。”

    林秀幸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中泛出深深的柔情。陆青岚轻轻地抚摸着他柔顺的棕色长发。

    “就是我mama，教我说的中国话。”林秀幸的声音又哽咽起来，陆青岚轻轻地拍着林秀幸的背，让他慢慢平静下来。

    “那时候，虽然很穷，但是真的很开心。可是，我的mama在我五岁的时候就去世了，我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也宣告终结。

    “我被父亲领回了林家，成为林家的第三个儿子。身为一个入赘的女婿，竟然还敢有私生子。当时我的父亲身边，充斥着这样的责难声，令他在家中更难立足。因此，父亲其实一直都恨着我。况且，他一直觉得，他一生中唯一深爱过的女人，也就是我mama，是为了抚养我太过劳累才去世的。当时在那个家里，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却是最恨我的人。其他的人自然也不会给我好脸色，所以我那个时候很惨……

    “两个哥哥都使唤我，抢走我本来就已经很少的零花钱，还对我拳打脚踢。家里的佣人也从来不用正眼看我，在那个家，从来没有人叫过我的名字。就连家里的狗都见我就追着咬……就连吃饭，他们也不会主动通知我。我厚着脸皮在吃饭时间进入饭厅的时候，一家人都对我冷眼以对。但是我没办法，如果我不去，就会饿肚子……”

    林秀幸在陆青岚的怀里笑了。陆青岚不知道他是苦笑还是自嘲，他唯一发现的就是，凭自己弱小的力量，根本无法安慰眼前这个孤独的灵魂。林秀幸心中的悲伤和寂寞，已经堆积了太久太久。陆青岚只是不断地抚摸着林秀幸的头发和后背，让他能够确认自己的存在。紧紧交握的手，一刻都没有松开过。

    “所以说，青岚，你是除了我mama之外，唯一一个叫我的名字的人。”

    林秀幸从陆青岚的怀中抬起脑袋，用哭得红肿的眼睛，凝视着陆青岚说。他的样子，很像一只害怕被抛弃的小狗，凝望着自己的主人。

    “Hideyuki。”陆青岚尝试着叫了一声，意外地，觉得这个名字还挺好听。

    “嗯。”林秀幸点了点头。

    “Hideyuki。”

    “嗯。”林秀幸带着泪微笑了。

    “Hideyuki……”陆青岚的语尾，被林秀幸的吻截了去，两个人用嘴唇，确认着彼此的存在。

    此时，陆青岚缓缓地放开林秀幸，下了床。

    林秀幸从后面拉住了陆青岚的手。

    陆青岚回过头，见林秀幸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表情，又变得悲伤而绝望。

    “我只是去上厕所……”陆青岚尽量耐心地解释。

    林秀幸摇着头。

    “我真的只是去上个厕所，马上就会回来。”

    “不要离开我……”沙哑的声音，有着乞怜的意味。

    陆青岚回转身去，抚摸着林秀幸的额头，在他的嘴唇上轻轻印下一吻，凝视着林秀幸的眼睛，温柔地说：“我不会离开你，我马上就回来陪你，我会陪你一百天，然后陪你一生。”

    林秀幸眼眶中含着泪，像孩子一样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