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下为礼
延陵府后花园位于王府中轴主线,自东而西贯下,是仿以前朝大乐王朝的亭台阁造兴建而起。 松柏竹林青葱玉翠,缀以山石云母。假叠青岩亭台水榭,均是玲珑巧致,四面呼应。东南处立有浮岚亭,横跨于绿池清潭之上,后倚山石梯屏。一道水帘隔起,隐下百米甬道。穿帘而过,踏及石玉阡陌,一路向南,朽木蔓草几要遮去前径,再行以百步,视线顿开——一座私宅别院赫然迎现。有人说,这宅子是延陵世子藏男宠的暗院,亦有人说是延陵大小姐偷男人的好去处,说得天花乱坠,往往谣言比实话还入人心。 只延陵忠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她自小伺候在大小姐身边,少说也有七八年,大大小小的事,即便主子们不说,她心里总是跟明镜似的。这宅子确是老爷赏给大小姐的,算起来十年光景一直豢养着位娇弱少爷,他并非延陵家的子嗣,却往往与延陵易姊弟相称。 忠儿走在前侧,为延龄易引路,一路巧语笑着:“主子多时未见着越少爷。这一两日,他身子骨健朗不少,已是能下地走几步了。”她倒是乐意与延陵易绕山穿水寻这冷院,因这一处,才是能让大小姐释颜欢笑的桃花源。 抬步入了扉门,这小院通体宽绰,堂屋更是一口气打了通,屏障摄扇皆不立。因屋中长年居住的少年并不能视,这但凡绕道遮档的物件都是一一撤下。空留了床榻,和一张月梨案桌,再无其他。 纱帐掩下入堂迷光,室内竹香清溢,十为静氛。九华木云离雕嵌的象牙石榻前,郎中稳坐于圆木椅请着平安脉。指切三关,沉吟片刻,复抬了另一手持笔写着方子。半晌,以软帕浸了冷汗,身退半步,朝以迎步而上的延陵易请了礼,才道:“延陵小姐,少爷这是入暑了,非是痼疾复起。待我开几副汤剂调合即可。” 延陵易只轻颔首,由着身后忠儿打点郎中,视线忙转了榻中纱帐的方向,五步并三而入。 榻上软卧的少年,一身月白绨素玄衣,双边绫金广袖落有羽雀五彩隐现的姿影,霎是精勾细致。少年面中无色,眉眼唇鼻,皆是淡淡的一笔带过。乍看去,除却一脸苍白,全无其他印象,却也白皙得过分了,与敷饰铅粉的少女无异。一双凤目极细,微微上挑,隐着秀色。只那瞳中全无交汇之影,眸子随意掠向一处,皆是恍惚涣散着。这双眸,极美,却看不到世间所有美好的色彩。 他听了那脚步声,瞬间溢出了笑颜,本是毫无生气的一张容面,却也因此染了几分灵动的气息。他笑着咳了咳,伸了一支袖子,那羽雀翠睛红喙正对准了她。 “jiejie,你来了。”声音同他面容一般,皆凝着死气。大概是因为久闷冷宅,不常言声,出声反是不自在。其实他心底有好些话要说,她不在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卧在榻间想,心里念叨了一遍又一遍,只人真是到了,竟欣悉得言不出一个字。 延陵易抬手紧上伸来的腕子,靠坐在榻尾处,手落在少年额前,大拇指轻轻摩挲,替他拭着濡汗。她垂眸见他温软笑意盈上,忍不住随着挑起唇角,静静微笑:“堂子里事务繁杂,多日里没能来看你。夜里,我就不走了,只这陪着你。” 少年笑意更盛,抬了手循着她唇角的弧度,感受了道:“jiejie可是笑了……笑了就好。”若以能看见,该是多好。失明十年,他jiejie的模样时而于记忆中模糊,连她浅笑凝眉的神色由记忆中都是看不清晰了。 她抬手攥上他冰凉的指尖,轻轻呵气濡了湿暖,复又阖在掌中,温柔一笑:“越儿要过生辰了,今年想要什么礼。”这天下,他要什么,她都是会不遗余力地奉上。 “jiejie…嫁人吧。”少年凝了浅笑,这些年,延陵空亦常常来看望自己,时而嗟叹那女人怎么怎么样,说得都是她!他叹她这个岁数再不嫁,便是要老死闺中了,他甚以会撺掇自己也来规劝一番,“越儿今年的心愿…便是看到jiejie大婚。” “还太早…”她只淡淡搪塞了道,微敛了笑意。 “jiejie已近二十一龄了。”他蹙了眉,甚是担忧延陵空的那些话。这个年纪,若论别家女人,早是怀抱子女了。偏她任凭岁月蹉跎,一颗心全扑在朝堂王府,也不肯细细琢磨自己的婚事。 “可是延陵空又胡说了什么?我说过多少次了,他的话,你全作不听就好。”她见他突地言及此事,便知是受了某人碎碎念叨,隐有不悦,却还是忍下。
少爷拉了她团袖,笑得有些辛苦:“世子哥哥,皆是为了jiejie好。今年可以大婚吗?明年…就想着能见到小侄子。如果越儿还能坚持到明年此时….一定是这个愿望。” “越儿。”她低声唤了他,若不是低哑着声色,必会溢出颤音,“你又胡说了。” “越儿知道。jiejie不是不想,是不愿离了延陵府,离了越儿。只越儿陪不了jiejie一辈子,或以明天——” “别说了。”她截声而道,容起怒色。 “所以,jiejie终是要找到伴你一生的那个人。就当是替越儿陪你了。”少年轻阖了双目,只握着她的手一紧,笑意蔓延,“我…也很喜欢文佐尘,若是他,最好。” 延陵易扬了苦笑,垂首贴着少年额头,静静浅笑,“不会是那个人。越儿也不会离开我。总有个办法会让我守着你。生辰礼,你要重新选过……明年及你弱冠之时,jiejie还要送你份大礼。” 少年微一抖,于她怀中缓缓撤身,眸光瞬息黯淡,隐隐犹豫了回问道:“大礼?!” “这天下如何?”她毕生的心愿,即是将那个位子捧至他眼前,即便他再也看不到,也至少要坐上。以此为志,无以可挡,jian臣佞党篡谋图变,纵以声名狼藉遗臭万年,亦是值了。 少年轻叹了口气,不忍之色顷刻流露,他无意应下,只倚靠了她肩头,目光呆滞:“天下又能如何…不如小侄儿的礼来得让人喜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