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子
第五十七章子 郢都皇城之南面偏酉门,前朝时名含光门,圣元帝逼宫之时,所率数千精兵恰是由攻此城门而破。 圣元帝即位后,亲赐城名“永安”,是有平定五方,永无荡乱,宁泽万世之蕴,然这更像是在抽自己耳光,叙着十八年前篡宫乱政的旧档子事。 城门是由半尺厚的青杠木打得,本是铆着六十四颗铜铸的门钉,新朝时又添上四颗,凑以六十八大吉数。 正午之时,铜铸门钉由日头晒得guntang,泛着玄光异色。 花岗石的柱础一侧停着辆方顶帷布遮盖的马车,车夫半靠在车前扯着缰绳等吩咐。但听车内传了一声“走吧”才是甩了缰,拉着马朝着得胜门安然无事地步上。城门校尉领着一撮城门官即是将马车绕围住,照着规矩要审查核实细致了,才可一一放行。日头大晒,校尉一袖子遮光,一手戳着刀鞘挥着车布帷子,口上大咧道:“哪家的?”“大胆。”车夫瞪着眼珠怒道,“昱瑾王的车也是你们拦的?”那校尉俨然收了几分气势,刀鞘回了腰间,对着那轿帘拜上一拜,恭敬自如道:“太子爷前不久亲命嘱令西南城门二处要时时查验,细细巡检,上至亲王贵臣,下以平民百姓,无一特旨。所以才是冒犯王爷了。”说及话机急转而下,匆匆接上,“只这东宫的亲命下放至城检司尉,小的们也不敢掉以轻心。王爷及您车上的人,我们速速查过留了印书,即能放行。王爷不急这一时片刻吧。您别让小的们难做,小的们自也助王爷您方便。”他算得上东宫的半个奴才,且是依附皇舅爷多年,自是把东宫的命当圣旨。帘内正坐首端的尹文衍泽面色微沉,身后公仪延陵二人更是十指交握,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尹文衍泽略瞧了他二人一眼,手上幽幽抬了一角帘子,目光逼着车外之人:“诸校尉关颙,是吧?”“是。”那校尉一抱拳,即是应。“京戍五营北军的。”尹文衍泽只一笑,却分明有凛色自眸中闪下,而后微沉了声接道,“本王记下了。”好个本王!又好个记下!他一字一句言得是轻缓,却声声敲在那秃头校尉光亮的额顶,这一会儿日头是更烈了,但也有汗自他耳侧滚过。沉沉呼了口气,再未迎上帘后人目光,咬着牙死磕道:“还…还请王爷将帘子撤了,弟兄们早先验过了,也好及早放行。”“好,给你撤。”尹文衍泽笑着,挑帘的手一抖,冷光瞥了眼车夫,即是道,“撤帘。”校尉亲自走上,一手正要持帘,却由身后小卒扯了半截袖子。那小卒附耳添上几句,听得他眸色一亮一沉,触帘的手忙又收回来,略显抱歉的回礼言了声:“上面来了消息,言是小的们逾越了,斥小的们给王爷让行。”言罢即喝着众人摆道让行,一干人等忽得散开,急急退到城门两侧。那一顶帘帷抖了抖,终是沉沉坠下,连着车内三人皆是轻舒下口气,一颗心作稳。只尹文衍泽方舒展开的一川润眉复又凝上,那一句“上面来了消息”,莫非,这城楼之上恰还立着某些高人瞻望。如是作念,他心,是比之前更重。城楼之上,一展遮光长帘重重垂下,帘下之人一手持盏,另一手轻扣着城墙,灰铜色的墙灰染了半指。“王爷,这便放行了?”倚靠在城墙侧垣之人,目光随着那长驰而去的马车一并飘远。“轻易放行岂不便宜?”帘后人一推椅靠,即是起了半身,遥遥望着尘烟中渐以淡了踪影,才是幽幽道,“吓吓他们,当是观戏的赏银了。”长风吹澜,恰一袭素衣白衫于永安城门楼上僵然伫立。日光铺展了满城,城上城下,皆是明灿光珏,尤那一色素白,刺得人惊醒。城下忽响起了童音喝着民谣,“城门城门有多高,三十六丈高。骑白马,挎大刀,城门底下走一遭。”一声又一声,如浪散波。再细一瞧,是四五个幼童口念歌谣手捏起竹蜻蜓沿着城墙一路跑一路打转,那些个竹蜻蜓打着螺旋飞转着,却怎也飞不到城楼的高处。 延陵易听愣了神,自出了贱民署后,再未听到乡野民间的童谣。一时间,心神俱凝,随着那音律扣着墙头,每一击,皆是敲中了心头。她仰头望了眼苍天云海尽处的莽莽青色,再垂首目光随着一路飘飞的竹蜻蜓延去,空伸了一支腕子,只能握住冷风仄仄。那一句乡谣儿音空凝了唇边。 城门城门有多高,三十六丈高…… 竹蜻蜓飞得再高,也越不过城墙,逃不出这九重天都。 戌时,京都上灯。 状元胡同民居于宅门前一路亮了灯,延陵易借着宅灯一路西下,转了三四个巷道,才是入了最深一处宅院。整座四合院一分为二,东处住着户人家,西处收拾得体体面面,推了扉门而入,满院子飞落的梨花即由风滚了满衣,延陵易扑了衣袖,稳步而入。正听弄间里稚声哭闹,声声盖过胡同里叫卖声。 “不嘛不嘛,我偏不吃蒜炒。小粽子要见娘亲,小粽子要吃娘亲煮得陈****,我都听隔壁苏婶说了娘亲是住在那大宅子里的,为什么小粽子就不能住。方妈你别拽我,我偏要去问问,娘亲怎么总不来看小粽子,又不准小粽子随着她。” 听罢这一席话,外院的延陵易将眉皱得极紧,咳着声推门而入,冷冷站在门墙处,一望即是对上屋内二人注目。小人大抵有三四岁,不及桌子的高度,正黏着方妈一侧,胆战地看着堂口的延陵易。 “夫人。”方妈唤了声,一脸不是,脸色极不好看。 “方妈。”延陵易一点头,“您甭拽着他,由他闹。”话说得不轻不重,只听着实不痛快。 小人唇嘟得圆圆的,别别扭扭松了袖子,爬上有他半人来高的团凳,踩着凳子重拾起了碗筷,夹了一筷子蒜炒青头塞入口,皱着眉草草嚼了两口,即是立马吞下,似咽毒药般,纠结着一张粉面。 “小粽子。”延陵易言着步上去,低头瞅了眼菜膳,又是夹了一筷子菜食入他腕中,“教你的规矩呢?”纵是对着小娃子,也不见得她脸色温软几分,冷冷绷着脸,人人都似欠着该她。
小人眸光微黯,口中呜呜囔囔着:“见过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