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寒夜
“崇毅,你喜欢做皇帝吗?” “臣不知。” “朕之帝位终是要传了越儿的。你便是做了朕的王夫也得不到啊。你说,你要是偏偏喜欢,又当如何?” “臣若以喜欢,便出手夺。依皇上看,如此可好?” 她笑过,认真看了他,才是道:“如此…也好。崇毅,若有一天你偏偏喜欢了,要告予朕。” 方时一句戏言,万未想尽成了真。 青玉瓷盏空荡荡地置在冷石桌沿,满袖寒风,一人饮酒邀月思人的习惯,十年未便。 崇毅于琼华宫的碧月亭坐得身子有些发僵,手下冷子铺满了棋盘,却无心再下。他心有烦闷,心有惘痛,苦是这闷无与为人道,这痛不知当何言。但一回身,满目清寒,只望着身后冷枝之间的云鬓衫影淡道:“你站了那多久?皇后。” 长晋一手推了额前枝叶,曳着裙角步步踏上亭阶,身子略倾,一拜而道:“皇上举棋愣了多久,臣妾便站了多久。皇上,您这一番出神,较往日久了半刻。” “唔,只是半刻吗?”崇毅回了眸光,手中棋子坠胡乱寻了一地落,“朕以为…好几刻。” 长晋瞥了眼棋盘上之景派,沉声道:“皇上这一子是错了,明明是气闭死地,却还要落。皇上于今日微服寻访后便回不了神,臣妾想皇上是会了什么——” “朕倒是忘了皇后下得一手好棋,也罢,冷夜漫长,与朕下一盘如何?”他截过她话,袖下一挥,即是散去黑白二子,捏了白子于手中把玩起。心,实不在焉。 “皇上是去会了延陵王。”长晋但未由他出声断了话机,反是放着胆子坚定出言。 “可笑。”崇毅猛然怒起,推翻了一盏青瓷,冷色酒汁溅了长晋半身,“你竟跟踪朕。” 长晋依是不动,只眸中抖过一丝颤笑,而后徐徐跪下:“皇上过虑了,这天下还未有人胆敢跟踪您之行径。不过是臣妾与那丫头熟络交好,她身上的薰香与众不同,方皇上一回宫,臣妾便是闻出来了。” “噢?如此说…朕的皇后娘娘是吃醋了?”唇勾起一抹笑,眼眸却依是厉色,手中白子越捏越紧。另一只腕子径自探出,循着长晋,欲抬她起身,“皇后莫要有顾虑,朕也不是她随便一个女人便能看入了眼。” 然长晋长跪不起,示崇毅伸出的腕子如空气。 “臣妾并非犯妒,若说吃醋,臣妾既是吃遍天下美人的醋又如何?延陵易是臣妾为数不多的密伴,臣妾爱她护她之心日月可昭,问心无愧。皇上。看在妾身服侍皇上三年有余未有大过的份上,可否答应臣妾一言?”她说着猛一抬眼,眸中水色漾起。 崇毅习惯了她的一脸谦和温顺,如今满目的坚定,是要他一惊。微有讶异后,哑了声:“你说。” “皇上答允臣妾,这一生不动延陵,无论她是谁之妻,是何人顾念之人。”这一声,急急脱口,她心下正是无主。那延陵易是衍泽之妻,衍泽与崇毅的恩怨纠葛,她不是未有耳闻。怕就怕,依着崇毅的性子,自己失了所爱,必要下痛手报复才作罢。如今,那丫头便是处于风口浪尖之上,稍有不慎,便能成了二人博弈的牺牲品。她唯有一求,保她太平。 崇毅眸光微虚,竟也随之探了目光,淡淡扫着她念道,“哦?如你所言,她之身份十为特殊,倒是何人之妻,要你这般心难安。” “她是臣妾七哥衍泽的夫人。” 袖中冷子兀然褪下,崇毅手中失了物,不由得猝然阖紧。久久无声,便是这无声的沉寂,反要长晋不知所措。她才是清楚,崇毅并非知道延陵与衍泽的婚事,那今日一见,便不是刻意探问虚实,是又出自何意?!她面上一急,倒真是急出了热泪涟涟,连声求道:“皇上,您算是应了臣妾的,万不得—” “他倒是移情了?”崇毅不动声色的言笑,双目却是怔怔,偏头掠了眼月色,“罢了,他也是耐不住十年。” 长晋额头皱紧,由其言中听不出眉目,唯有屏息敛气,苦苦等着。 崇毅一双臂探过去,竟亲手扶了她一把,微捏下软腕,淡道:“皇后,朕是天子,便该有帝王的胸怀。如是十年的旧事,朕…早便是不想作念了。棠卿之死,并非冲着尹文衍泽或任何人,只怪那女人取错了名讳,再无其它。你的好姊妹延陵易,朕答应你,不会动她,更不会因她是衍泽之妻便要如何。十年了,他累了,朕亦累。且那延陵易,朕方觉得有几分意思,朕有心用她,也有意与她联手。” 听言至此,长晋胸口闷气呼出,但也觉得崇毅之言越发诡异,不由得双眉一挑。 崇毅一目了然,即是敏感地闭了口,转念便言:“罢了,朕与你说这些做甚。只皇后莫要心存顾虑便好,这一趟入京是陪你归省,非算念旧账,你且安心。郢都入夜湿冷,不比夏宫,皇后还是放心回殿早些安歇吧。” “臣妾遵旨。”他既已如此说下,她怎好质疑,唯有暗暗记下他的一番诺言。日后,日后他纵是不肯兑现,她是又能奈他如何。无不是此刻图个心安,而后继续步步维艰小心谨慎的与他相处。 崇毅目送长晋迟疑离去,他之目光随着她飘了几步,但沉下,而后缓缓起身,循着她的步子一并跟下。海棠枝下,她微以回身,竟抵上身后人墙,目光恰与他相合。 “皇上?” “长晋,你可喜欢朕?!”
他第一次如此唤她,虽不是她名,却也不再是那冷仄冰澈的一声“皇后”。但不知为何,她竟由这一声逼得双眸又起水色。就那么定定的凝着他,暗暗问自己可有对这个行似暴虐喜怒无常却时以黯然怅惘孑然孤僻的男人动心。是有喜欢之心?他是她的夫,他是夏国最尊贵的人,他是夏地所有女人仰慕的英雄。她如何不能喜欢。 “长晋不喜欢崇毅?!”他眸间戚色更重,这一时,他再不是九重霄宫之上掌握天下兴衰的熹平帝,只若执拗的孩子,苦苦的求那喜欢二字,苦苦求人能拥他一番,予他一份温暖。 “长晋喜欢。”她再难以忍抑,一出声便脱口,而后清泪纵横,“长晋怎不能喜欢皇上?!” “喜欢便是喜欢。”崇毅苦苦一笑,抬手蹭过她微暖的泪,“哭做甚。” 厚茧擦过她眸侧,竟未觉有痛,反是留恋那番凉凉的酥麻。 她第一次提了勇气,抬手与他十指缠握,他的手确是粗糙,不好握。然这一份沉甸甸的安宁,除了他,也没有人能予自己。他便是人言喜怒不定的熹平帝崇毅,能在瞬息之间,逼她怕得要死,又在顷刻间要她忘却一切恐惧,只信他一人,只依偎他一人。他虽凉,却足以依靠,他虽薄,却足以交付。纵如这一双手,交握得再紧,长茧咯得再痛,她也不言痛,不觉疼。 “长晋如何能不喜欢陛下呢?自长晋十七岁那一年,于御前与陛下四目交汇时,便笃定以一生追随您。远嫁夏宫,是长晋的心愿。”她于他怀中,静静言着,从未有如此凉静的夜,能要她细细言出闺中心语。紧握的十指在交缠,两颗心微在抖。 这一言,如此熟悉,无论以句式言法,或是语念口气,皆是如此相似。他怎能不抖不颤?!满心酸楚,又是满膛思念。这些年,他总是不专注,总是在一次又一次拥他人入怀时,想到那个女孩,想到那银指之约。搁置在袖笼中的右掌紧紧握起,比左手纠缠的十指仍要紧,那黄玉扳指曾以松垮地握在她大拇指间,如今套在他右手无名指尚有些紧,那里时而痛,无名指痛得连心。十年,他无数次的抚弄摩挲,那玉越发润,愈发温,若她活着,亦该是越发美好。 “十七岁…”他微以回神,怔怔道,“真好,真好。” 那一年,他仰目接迎过她的眸光。他十七岁,她七岁。 十指缓缓松落,他放了长晋的腕子,僵冷着身子由她肩侧越过。海棠枝,依是这般冷,冷得人心一并寒下,愈寒,思念之痛,便愈深。 (稍后还有一更,鞠躬感谢若汐1234亲的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