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小年日母女叙私话
主仆二人从书房出来,已近亥时。 夜沉如水,朦胧的星辉下,回廊的角落有枝桠掩映,远远看去,恍惚是雪白的一树琼花。 冰砚默默看着小姐一直抬头仰望天空,夜色苍茫,稀松的几个星子,光芒并不璀璨。 出了院子,过了游廊,九霄带着两个婆子提着一对羊角风灯等在那里。 “九霄如今可是越发历练出来了。” 冰砚笑着接了九霄递过来的手炉,试了试热度,给小姐捂上。 “哪里就冷死我了,难为你们想着。”十娘抱着手炉,言笑晏晏的。 九霄近身伺候也有三四年,察觉出自家小姐神色不对,飞快地和冰砚对视了一眼,笑容娇憨,“姑娘一向身子弱,稍一受寒,只怕肠病又要发作,还是小心着好。” 声音又转作轻轻巧巧的,“今日院子里人来人往,雪墨jiejie脱不开身,天刚做黑就吩咐我们出来了。只是不便进去,又记着姑娘素日吩咐,只在这里等着,并不敢轻狂。” “嗯。”十娘赞许地应了一声,带着丫鬟们往忆晚院行去。 转眼到了腊月下旬,年关将至,萧府的管事们早在大半个月前就已经着手置办年事,外地的爷们大都赶了回家团聚,回不来的也早已写了书信到家。 这一年萧家各地的生意都盈利颇丰,田庄又报了丰收,各处的账目送进来,萧老太爷连连点头,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的。 归置行礼,打扫院子……主子们出手大方,府里又是这么一个好光景,一时间萧府上下内外无不欣然踊跃,各各面上洋溢着喜色,言笑鼎沸不绝。 这一日,是腊月二十三日,小年。 扫了尘,祭过灶神,吃了灶糖和火烧,老太爷老太太又不论等级赏了上等封儿下来,萧府后街下人们住得几处院子里一时欢呼声一片。 “眼皮底子浅的小蹄子们,少轻狂罢。”张妈两手挎着装了衣物的木盆,正走出房门准备去院中晾晒,眼见几个丫头围在一起兴奋地大嚷大叫,当下啐了一口。 这是一处中等大小的四合院,屋舍齐整,住了四户人家,都是萧府当时得令的家生子。 四家的闺女分别在各处当差,此时领了赏,又赶上小年得了假回家,正聚在院中七嘴八舌地闲谈。 “哟,mama,我们可比不得您,您素日领四太太的上等封儿惯了的,我们可一年到头见不着几次。” “就是,嘻嘻,就连杜鹃meimei如今到了那个好地方,见这封儿的次数只怕比我们都多着呢。” “这起坏心肠的,专会拜高踩低,看我不撕你们的嘴!”丫头们明里暗里的讥讽触动了张妈的心肠。 以前四太太当家,她仗着陪房身份也曾时兴过,前几日十娘子为了给太太积阴德,做主把太太房里有体面的mama和二等以上的丫鬟都放了自由身。这个原也是大家的规矩——但凡长辈过世,房中亲侍的下人都有机会得恩脱籍。 然而一则萧家并不是真正的大家,虽也有过先例,却并非常例。二则那些个mama丫鬟们也并非人人都愿意出去,张妈,就是此次唯一一个自愿留下来的例子。 她有自己的考量,原本是打得如意算盘,投了十娘子——她家当家的是府中一个小执事,和四老爷身边的人亲近,得了那个消息,她冒着得罪老爷的危险即时去禀告了小姐。 十娘子果然好手段,小少爷认在了太太名下,就是断了莫姨娘母凭子贵的后路。只是如今事态的发展却有点超出意外,老爷竟然答应了让十娘子往京都去。那上官家虽然是官家,但到底寄人篱下,前路难测。 她原来也只是想着十娘子嫁妆丰厚,又沾了外祖家的官声,将来的姑爷必是不凡的……世人都只看到十娘子厉害能干的一面,唯有她们这些太太房中的人才知晓这位小姐实则宽和仁厚,那么将来…… 府里这些人却是专会跟红顶白,原本,她家当家的差事虽然不算好,却也平稳,大女儿喜鹊又是三太太房里一等的大丫鬟,二闺女杜鹃虽然年纪小,也在针线班应了个学徒的名额,活儿轻松,能学手艺,一个月还有四百文的进账,和三等丫鬟的月例银子一样了。 可十娘子将往京都去的消息一传出来,杜鹃就被人挑了错儿,发去伙房做了粗使的烧火丫鬟。 “娘,瞧您,和小孩子们较什么真。”院子中吵吵闹闹的当口,喜鹊挎着一个大包袱回家来了,一进门看到这阵势,扫了女孩子们一眼,径自上去帮着张妈晾衣。 “喜鹊jiejie回来了。”刚才还在唧唧歪歪的丫头们笑着和喜鹊打招呼,面上不自然,纷纷走进了自家屋里。她们只是三等的小丫头,张妈虽然失势,她们也并不敢明目张胆地得罪三太太身边的红人。 母女二人合力晾好衣,进了屋子坐下。张妈从灶上取了热水给大女儿泡了guntang的茶,又准备去张罗晚饭,喜鹊拦着,“娘别费事了,我过会就得往府里去。咱娘俩说说话吧。” 张妈应了,喜鹊翻开包袱,把东西一一指给她看,几只鎏金的簪子,两副银镯子,又是三匹尺头,几件七八成新的袄儿衣裳。 张妈叹了叹,“你如今十七岁,三太太虽说吝啬,对你倒也不错。再过个一两年或是放你出来,或是在府里指了亲事……” “我好容易回来一趟,您尽说这个。爹没回来么?”喜鹊嗔道,她的丫鬟等级越做越高,回家的时间却也越来越少。 “你爹哪有在家的功夫。如今我也只cao心你们两个,你倒罢了,只是你meimei可怜,这样的日子,也不能回来看看。” 张妈说着就红了眼眶,她和四太太一样,膝下只得闺女两个,又早已过了生育之年,为两个女儿可说是cao碎了心。 喜鹊沉默了半响,“依我说,娘当日就该承恩出来。我和meimei还有爹都有月例银子,日子总能过下去,娘又何必去趟那浑水?现在十娘子要走,娘是走是留?” “走了不知道将来结果如何,况且还不清楚十娘子的意思,也没有太太的陪房mama跟着姑娘走的理。可若留下来,身份尴尬不说,府里到处在传把那消息说给十娘子的就是娘你,四老爷将来必不待见,如今可不被那起势力小人捉弄么?”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当日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张妈无精打采地,拿起一副银镯子看成色。 “我们这一家四口,这些年过得比外面寻常的寒薄人家要好多少,你是知道的。自打太太走了,靠你们几个的月钱,够做什么的?你爹一个月八百文,你虽说一个月有一两银子,除去人情往来,所剩也就每月五六百钱。不说别的,现在住的这院子,如果不是我当日没出来,又投了十娘子,大管家还能让我们继续住着么?” 张妈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手也停止了在包袱中翻弄。 喜鹊心神一颤,她想起了交好的那几个姐妹家里住的地方。 七八户人挤在一个破旧的院子里,厨房茅厕都是公用的。一到做饭时间,小小的伙房里就拥挤不堪,冬天还好,到了夏天,油味烟味汗味和各种菜味混杂,那气味能熏得人站不住脚…… “赵李孙那三个婆子不一样,人家有儿子,如今只管在家里带孙子享清福……”张妈絮叨着,发觉自家大闺女的面色不好看,忙止了这个话头。 隐约听得外面炮竹的噼啪之声,屋子里的母女二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半响,张妈放低了声音,“你当日时运不济,和府里的小姐们年龄套不上。如今你meimei生得那样,又和十娘子年龄相仿……” “娘快打消了这个念头,十娘子从小的做派难道你还有不知道的?我听说四太太当年自嫁到萧家来,过了十多年四老爷的房中才有姨娘和通房。娘可千万莫要害了meimei。” 喜鹊一口茶呛在嗓子里,顾不得顺气,忙忙打断了张妈的话。她能做到一等丫鬟,自然也是手眼灵通之人,如今听得老娘做这个打算,自是又急又怕,不要说府里的主子奶奶们最容不得的就是痴心妄想的丫头,那十娘子可不是个善茬。 张妈笑了出来,“看把你急得,当心呛着。” 伸手在女儿背后拍了拍,语气轻快起来,“她小孩子不懂事,这世上哪有不偷腥的猫?再说她和四太太也是不能比的,虽说是嫡亲的母女两个,那四太太可是正经官家千金,到萧家来是下嫁,十娘子不过是沾了外祖家官声,将来指望着高攀罢了。婆家还能容得她那样小意儿?” 一席话,说得喜鹊也犹疑起来。 “放心吧,十娘子是个聪明的,自己的陪嫁丫鬟不比外人好?既能拴姑爷的心,又能显自己的贤惠名声。你meimei……” 喜鹊从侧门进了萧府大院时,脑子里还在回想老娘的话。若真能如此,父母往后的养老也就有靠了,她将来嫁出去也能安心点,又觉得十娘子是个不能容人的,只怕…… 抬脚进了二门,正乱糟糟想着,一个嫩绿色的小小身影迎面扑进怀里。 “喜鹊jiejie,可见到你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