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声休诉,有酒倩谁持(下)
那镯子翠绿通透,水头十足,碧沉沉如一鸿净水。 十娘瞄了一眼,如果这就是甄婉宁姑娘所谓“未曾备得表礼”,仓促之下给的玩意儿,那她郑重备下的表礼真得让人好生期待了。 “甄jiejie好。” 十娘半蹲,福了福身子。 “meimei不必多礼。”甄婉宁抿着嘴儿回了一礼。 十娘稚嫩的面孔染上几朵红云,因她肤色雪白,这一抹红晕尤其显眼,屋内众人当下恍然,这小姑娘,才十三岁呢,出身商门,定是没见过大阵仗的,况甄胡二女又不是近亲,可不是会怕生害羞? 又见她虽然怯生生的,却是落落大方地接过了那镯子,道了谢,转手递给了立在身后的近身大丫鬟,态度不卑不亢,面色平和沉静,嘿,还真不愧是云姑太太的嫡出女儿。 大太太陈氏笑道:“外甥女可怜见儿的,小小年纪这般知礼,怪不得老太太偏疼了。” 甄婉宁纤纤作细步,归了自己座中。十娘朝着陈氏微微一笑,对甄氏榻前的胡淑悦也福了福身子,“胡jiejie好。” 胡淑悦随意地“嗯”了一声,见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错愕了一下,颇似不情愿地站起来回了一礼。 忽而,她身后立着的一个青衣大丫鬟旋身而出,走到十娘跟前,双手捧着一个三寸见方的锦盒,盒盖已开,众人看时,盒中银红锦缎上,装盛着一对暗绿色金镶碎乌兰翠的耳坠。 乌兰翠不过是普通的绿玉品种,这耳坠光泽暗绿,显见得更是乌兰翠中的次品,胡家在上州富甲一方,胡淑悦又是胡家现任家主的嫡女,兼之有甄婉宁的天水碧镯子珠玉在前,相形见绌之下,这份见面礼委实寒酸。 屋内各人神情迥异,十娘愣住,胡淑悦脸上笑意盎然,甄婉宁面色却是撑不住,三分尴尬中掺进了几丝不悦。 “我还在家里就听得萧家meimei来了都中,小小心意,meimei若不喜欢,就拿着赏丫头吧。” 胡淑悦笑意越发浓,看向小姑娘的眼神带着几分倨傲的嘲弄。 她这句话,也就是告诉大家,这份如此寒薄的见面礼,是她特意备下的了? 十娘静静地看着那张花容月貌的脸,很想走上前一掌掴去,礼重不重她并不在意,但让个丫鬟送过来算什么?论亲戚情分,不过是年长自己两三岁,又不是长辈,若论身份,甄婉宁可是正经官家千金,胡家虽是土豪巨富,说到底胡淑悦也不过是和自己一样的商贾出身,难道家里有钱些,就要硬生生踩下她一辈?还是当她是丫鬟? 刚才这一番见礼,不过是不想下甄氏的面子,那甄婉宁又长袖善舞会做人,这才索性就着这个台阶下来,想着甄胡二女毕竟也比自己大了几岁,都已及笄,算得上是大人了,自己还是一个小姑娘,论亲戚序长幼,那见上一礼也就罢了。 胡淑悦这般折辱自己,却是为哪桩?两人这可是第一次见面,往日无冤近日无仇,若不是……十娘想着,往坐在榻上看不出表情的上官澈瞪去了一眼。 她思绪纷纷想了诸多,其实只过去片刻,此时日光一分分明晃晃地照到绛红云锦地衣上,留下雪白的印子,屋里静得像一潭死水。 大房诸人怜悯地看向十娘,小姑娘煞白着一张脸,这孩子,只怕是懵住了,瞧三房做得这叫什么事…… 八娘面露犹豫,正待起身,被紧挨她坐着的六娘死命扯住。 “奴婢谢表姑娘赏。” 纤纤一只玉手,从椅后伸到十娘跟前,青衣丫鬟还没反应过来,手中锦盒已被半抢地夺了过去。 雪墨从小姐身后闪身而出,疾步走至屋子正中,“咚咚”两声,已跪下磕头谢赏:“奴婢多谢表姑娘厚赐。” “你这丫头……”胡淑悦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将手一指。 “哎哟,悦姑娘说‘赏丫头’,话音刚落呢,这丫头可真是急性子。”大房甄宜人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可不是。” “那耳坠子倒也配这丫鬟,可不就心急了?” 大房诸人笑呵呵附和。 胡氏瞅了一眼闲闲笑着不做声的陈氏,又觑了一眼只管摩挲着甄婉宁的甄氏,暗地里朝内侄女丢过去一眼。 胡淑悦压下满脸忿忿之色,亭亭坐下,端着茶抿了抿,瞄了一眼炕上的上官澈,方对着仍跪在屋中的丫鬟慢条斯理地开口:“起来吧。” 十娘早已归坐,雪墨起身,仍旧站去小姐椅后,和其余立在各自小姐身后的近身丫鬟们一样,微微低头,一动不动抄手站着,仿佛是屋子里的家具摆设。 这一场风波就此偃旗息鼓,八娘子突然出声称赞甄家表姐裙上的好刺绣,甄婉宁矜持得体地笑着,众人纷纷出言逗趣儿,胡淑悦目露不屑,到底没有再整出什么幺蛾子。 窗外的阳光经了雕花长窗上糊着的绡纱,射进来淡白的亮影,渐渐西移,便到了午时。 两个媳妇子来报:“席面已备好,请主子们移步花厅。” 花厅位于正房东厢,一间宽敞的套间暖阁,一向用于女眷宴饮。 当下众人纷纷穿好大毛衣裳,簇拥着甄氏往东厢行去,十娘从椅子上站起身,跟着上官家的小姐们一起,立在一旁,让太太奶奶贵客哥哥们先行。 上官澈经过她身边,脚下慢了慢,走在前面的胡淑悦一转身,脸一扬,两道柳眉蹙起:“表哥还不快来,理那傻子作甚!” 澈少被拉着走了,六岁的十三娘拉着八娘的衣袖,奶声奶气问道:“八姐,悦jiejie说谁是傻子?说我吗?我今年又大了一岁,不傻了。” 小女娃想起前程往事,越发觉得委屈,嘴角一撇就要开始掉泪。 八娘慌忙蹲下身子,连身安慰她:“悦jiejie今日远道而来,车马劳顿昏了头,胡说呢。我们十三娘才不傻,是最聪明的好孩子。” 又瞪了一眼周围掩嘴偷笑的姐妹。 如今上官府未出阁的小姐们当中,她年龄居长,又是嫡出,是以这一眼瞪过去,小姐们都恢复了正色,鱼贯走了出去。 十娘站在原地,默了默,傻子?实在不知那位胡小姐心中哪来这么大的怨气,幺蛾子整不出就开始进行人身攻击,和萧家那位三姑倒是有得一比。 雪墨取来银狐斗篷,要给小姐披上,十娘心里一烦,心上一阵燥热,挥挥手,“几步路的功夫,不必披了,你且别忙这个……” 待得走进花厅,已按尊卑主次安设了四桌,众人却并未入席,团团围在厅中一张大理石案前,十娘走近看时,案上摆着一个三尺长宽的景泰蓝大缸,缸中两株红色的珊瑚娇艳欲滴,海沙细细、水草鲜翠,几条或蓝或红的小巧海鱼悠悠游浮,清波如碧,令人眼前一亮。 甄氏和颜悦色笑道:“蓝鱼儿倒是第一次见着,配着这红珊瑚,倒不比那莲间的锦鲤逊色。” 胡氏陪着笑,甚是得意:“老太太若喜欢,也算淑悦这孩子的孝心虔了。” 其时长安城的达官贵人府邸,不过是养几尾锦鲤,蓄几池轻荷,这满缸海景,纵观上官府上下,也就只有地处越州临近海域,又家资巨富的胡家能打造出来。
更难得的,从东南千里迢迢送来大西北,以现在的运输条件,竟然没有破损,十娘感叹的同时深深怀疑,只怕是准备了好些同样的物事吧。 屋内响起众人此起彼伏的赞叹声。 忽听得胡淑悦娇声一笑:“老太太喜欢就好,悦儿来的时候预备了好些,这物事易碎,到洛州地界就只剩下了十来缸,难得与甄jiejie同行,又送了甄大爷两缸,今日到府中,竟只剩下了四缸,老太太,大太太,还有姑母,各一缸,就只剩余一缸了呢。” 闻言,陈氏连忙客气了几句,又道谢。 胡淑悦转头看向上官澈:“剩下那缸是给表哥的,表哥喜欢么?” 她微微仰起的脸如花朵般娇嫩,明亮亮漾着秋水的眼热切地注视着眼前的男子,那秋水一波一波地荡了开去。 上官澈温和一笑:“表妹送的,自然喜欢。” 众人听得此话,那“表妹”是泛指,只觉澈少是疼爱表妹、斯文守礼的好表哥,在胡淑悦耳中听来,这“表妹”却是特指她一人,于是眸子中的潋滟更柔了三分。 十娘觑一眼犹自看着鱼缸傻笑的上官俊,乐呵啥?学着点,这才是高手。 胡姑娘趁热打铁,嫣然一笑:“表哥既拿了悦儿的爱物儿,那可要拿东西来换才是,不然悦儿可就亏了,就把表哥院中的鹩哥给了悦儿如何?” 四周嘈杂的声音突然静了一下,轻霜带着一群丫鬟婆子捧了食盒进来,一面指挥着上菜,一面请主子们入席,陈氏和胡氏便给众人安座。 甄胡二女、上官澈,上官俊,跟了甄氏一桌,待坐下来,澈少眉眼间染上一抹难色:“可是不巧,那鹩哥前些日子已送给萧表妹了,如今不过是在我院中暂养着。” 坐在小姐们一桌的十娘只觉心脏怦怦跳了两下,好,好,这下这个梁子的确是不用开解了。 胡淑悦愣了愣,神情犹疑地嘟囔了一句:“兰心不是说……” 上官澈便怔了怔。 冷盘热菜,一道道上来,每桌两品锅子,十二品大小菜肴,山珍海味罗列,同桌的六娘夹起一筷子玫瑰烩鲜鱼扒翅,嘀咕了一声:“这可比上回的席面丰盛多了。” 因是宴饮,倒也没有食不言的讲究,甄氏命婆子烫了百合花蜜酒来,又命丫鬟给小姐们斟上,笑道:“今日尽兴吧,如今人已齐,过两日先生们可就要来府了。” 八娘和十娘相邻而坐,她的贴身丫鬟素问因没见着雪墨,给自家小姐布菜的同时也添带着表姑娘。 十娘便朝她感激一笑。 “你的丫鬟呢?” 八娘悄悄问了一句。 十娘抿了一口蜜酒,“不管她,横竖过会子就来了。” 待得雪墨来时,宴席已毕,众人回到正房,一溜小丫头用小茶盘捧过茶来,又端来漱盂,众人漱了口,净手毕,另有丫头端上新茶,媳妇妯娌闲话了几句,就在陈氏要起身告退的当口。 十娘起身,从雪墨手中接过一个一尺长宽的淡蓝素面锦盒,盒面上淡雅一只玉兰花,越众上前,羞涩笑道:“这是小妹给二位jiejie的薄礼,仓促之间,只得一只盒子装盛,还望jiejie们勿怪。” 说话间,已将盒子打开,众人看时,盒底的月牙白锦缎上,摆放着一模一样两只赤金镶祖母绿的四蝶穿花华胜。 (闻闻某亲的香囊,声嘶力竭呼唤票票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