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言语机锋甄女惊蛰
半天晚霞,那碧空湛蓝,如同水晶冻子一样的莹透,星子一颗颗正露出来。 忆晚楼中小姐的内室里,红烛新燃,冰砚、雪墨、九霄、缎儿,四人在地上抄手站着,榻上端坐的十娘正色敛容,缓缓地一一看过她们,沉声道:“你们都是从小就跟着我的,如今我有一句话要问,自到了这上官府,可曾有谁瞒着我做下了什么事?” 她这番话刚一出口,九霄和缎儿登时扑通一声跪倒,面皮紫涨:“奴婢们自幼跟随姑娘,绝不敢做出半分有失礼义廉耻之事!” 她二人也甚是伶俐,小姐虽然明着喊了四个人进来问话,先不说冰砚和雪墨与十娘的情分非比寻常,这些天一直是冰砚伴宿,六少的话又是由雪墨带了来,实则小姐问的,只是她们两人而已。 十娘见她们如此,喟然:“起来吧,这地上虽铺着地衣,那青砖却是硬的,动不动就死力跪,也不怕伤着筋骨,难道想和我一般,落个隐疾吗?” 冰砚和雪墨已一左一右各自搀了一个起身,十娘看着九霄和缎儿红红的眼眶,静了静,道:“不是不相信你们,昨日的事,你们亲眼所见,六少托雪墨带的话,也已让你们知晓。那两个婆子骂的话那般不干不净,怎么可能是骂偷了东西的丫鬟的?此事竟是干系重大,我不得不盘问仔细。” 昨日黄昏,娟娘说的是因着内库失窃,胡氏整饬内宅,但上官俊却托了雪墨告诉她,那两个粗使婆子将他误当成丫鬟抓住时,口内骂骂咧咧:“不要脸的****!痴心妄想勾引主子!可不拿住你!” 十娘惊愕的同时,想的却是另一层,此事具体情形如何她如今也不知,但从各房各院都派了人守着来看,动静这么大,事态肯定很严重。既说勾引主子,那定是丫鬟和三房的某个男主子做了不才之事了。男主角是谁?三老爷上官诚?四少上官修?五少上官澈? 这样的事情虽说是家丑,假借内库失窃查探也合情理,可下人的命即便再怎么如草芥,也是活生生的人,动辄舍掉两条人命,那两个粗使婆子自己也是宁愿被活活打死也不敢多说一句,甚至出动四少奶奶赶了来救场……种种这些,实在让人煞费思量。 更让人恼恨的,即便是在天黑之时某个丫鬟没提着灯笼就出了门,守在壁角的婆子上前查探几句,或是悄悄跟踪,也就是了。上官俊少年风流,身姿俊俏,平日里又喜欢穿红着绿,被当成女子也不足为奇,然而那两个婆子一见他走出来就上前推搡,为何她们如此笃定? 或者,应该说不是笃定六少,是笃定忆晚楼的人。 下人断不敢如此自作主张,定是有了主子的话存在心里。 事关名节,十娘怒从心头起,很想去问问胡氏,究竟是何道理。但如果胡氏一句话甩过来:“外甥女没来之前,府中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情。”她当如何? 如今只得过滤了上官俊的话,装作不知罢了。 天色又暗淡了几分,屋内篆烟细细,馨香缭绕,似乎连空气都安静了下来。 半响,九霄红着眼眶看着小姐,讷讷道:“姑娘,楼中诸人,长开身子的除了我们四个,还有穗儿香儿和子规……” “子规生得那样,素日又是个心气高的……” 缎儿犹豫了片刻,附言。 低头思虑的十娘禁不住失笑:“三舅母既然弄出这么大的阵仗,那肯定不是哪个心气高的丫鬟一厢情愿了。穗儿和香儿虽然青春少艾,以她们的容貌却也不可能入得了老爷少爷们的眼。子规今日里帮我缝补那块云锦帕子,神情淡定态度自然,若真的是她,刚经了昨晚的事,今日我又特地留下她,她断不可能做到这般。” 白日里发放月钱时,她特意端详了穗儿和香儿一番,五官平平,皮肤更是粗糙不堪,以上官府的男主子们被众多妻妾姨娘通房养叼的胃口来说,她二人完全可以排除。 至于子规,缝补绣帕时神态从容,一会儿的功夫就完成了任务,针脚细腻精致。十娘让她随意缝个花儿草儿遮掩那个烧眼,她却依着帕子的整体布局绣出了一朵如意云纹。她虽然身子比同年人长得快些,心智却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若是真的做了不才之事,断然不可能如此沉得住气。 一时理不清头绪,十娘静默片刻,对丫鬟们轻叹一声:“我一时着恼,白问你们一句,不要放在心上。都去歇着吧,我也睡了,养足精神,明日去上房瞧瞧究竟再说。” 四人应声,服侍着小姐梳洗了,冰砚伴宿,其余三人退了出去。 窗外,暮色掩映,有不知名的鸟儿扑棱棱惊飞起来,纵身飞向远树,墨黑的天一点点,鲸吞蚕食般,吞没了霞光绚烂的长空。 ****** 上官府虽是世宦之家,凡事讲究礼法,内宅的规矩倒也不是很不近人情,比如说晨省的时间,甄氏定在了辰初,也就是早上七点,比起别的府邸里奶奶姑娘们早上六点就要赶去上房立规矩,实在宽厚很多。 这一日卯时,新月院里,丫头们挂帐子、梳头,印儿伺候四少奶奶穿了衣裳,娟娘凑到水银镜前仔细望了一望,捏着一条明油绿绣石榴花的湖纺手帕,擦了擦鼻翅上的粉,带着印儿轻手轻足地走了出去,临出院子,又叮嘱丫头们:“行动轻些,让少爷多睡会。” 待她到得上房,甄氏榻前已团团围坐着一群锦衣绣服戴宝簪珠的人,忙笑着自责一声:“我又迟了。” 上前请了安,又与众人见了礼,娟娘望着一个衣裙素雅,梳着双丫髻,头上仅戴着几星乳白珍珠璎珞的小姑娘,笑道:“meimei身上大好了?病了这些日子,可真叫老太太太太们悬心。” “原是我的错,让外祖母和舅母们担心了。”十娘面色微红,恳切道。 甄婉宁抿着嘴儿微微笑,惋惜地说:“萧meimei若早三天病好,便能和我们一起去曲江过上巳节了。” 十娘怔了怔,这位甄大小姐不说起,她倒是忘了每年三月三的上巳节,自从太太病倒,到如今已有四五年不曾过这个节了。
胡淑悦哧得一笑:“就是,长安的上巳节,群公齐聚,美女如云,‘车骑奕奕,都人粲粲,连帏竞野,绚服缛津’,盛大的场面可不是偏远的南蛮之地能比的!” 屋内有片刻的沉默,对于胡大小姐处处针对十娘的行为,甄氏不出声,其他人自然也是装着看不见。 八娘就笑容可掬地赞了一声:“悦meimei上了这些日子的学,功课越发好了,竟连陈大家的诗赋也信手就能拈来。” “可不是,看来今年换的这几位夫子着实大才。” 娟娘笑盈盈地。 众人符合着赞几句,岔了开去,十娘呼了口气,朝八娘感激一笑,还好,总算不是话题的焦点了。 闲话一番,轻霜传了早饭来,上官府内宅的女眷中,太太们因要cao劳家务,甄氏并不让她们来晨省立规矩,姨娘通房资格不够,每日里晨昏定省的,也就只有几位宜人安人、少奶奶和姑娘们。 见传早饭,众人辞了出去,独三房嫡出的八娘和三位亲戚家的姑娘留了下来。 寂然饭毕,因甄氏信佛,饭后照例要做一个时辰的早课,小姐们正打算辞出,一个婆子来回:“三老爷今日精神略好了些,老太太给的那一碗鲜香凤髓和火腩花面狸倒吃了大半。” 甄氏嗯了一声。 十娘目露担忧问道:“三舅舅身子不爽利吗?” “你舅舅前几天伤了风,总也不见好。”甄氏忧心忡忡的。 胡淑悦惊讶得很:“萧meimei不知道吗?姑父都病了好些时候了!” 又想起什么似的:“哦,你养了快一个月的病,总不来上房,可不是不知道么!” 十娘羞愧地低下头,八娘和甄婉宁无奈地对视一眼。 少女们鱼贯退了出来,约着一起去给太太们请安,因胡氏正房临近上房,便先往三房行去。 穿庭过院,春三月里,芳草如茵,杨柳新绿,桃花殷红,一路行来,惊起彩蝶飞鸟无数。 走到胡氏正房前的穿廊里,穿石青绸裙的一个中年妇人正指挥几个丫头抬着一个半大的红木柜子,推推搡搡走来。 “何mama——”四人笑着和胡氏的陪房打招呼。 “哟,姑娘们今日倒来得早。”中年妇人怔了怔,满脸堆笑迎向前来,“太太刚用了早饭,姑娘们快进去吧。” 小姐们笑着应了,携手而行,丫头们抬着红木柜子从她们面前经过,停下来见礼,又抬着柜子走了,那柜子沉甸甸地,后面一个身体单弱的小丫头力弱,腿脚直打颤儿。 “瞄——”静日里一声猫叫,甄婉宁拉着十娘的手颤了颤,笑容在她脸上忽然变得隐秘而僵硬,她突兀地问十娘:“萧家meimei,你看那只雪猫可是双瞳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