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更改)
本来以为没有了呼噜声,就此可以好好睡觉,谁知道突然觉得反而很吵,鸣虫也吵,雨打着芭蕉叶子也吵,怎么都睡不好。陆达慧每天最乐意做的事情就是撕下挂在墙上的日历,每撕下一天,都忍不住叹一口气:“好无聊,怎么才过完一天啊。” 龙潜正勾着脚,躺在沙发上,转匕首玩,听她这么说,扭头看站在日历前的陆达慧,惊道:“无聊?哥哥我每天一早来报道,陪着你四处采购,到处玩,就差没上天入地,你还无聊!” “你滚!谁要你陪。”陆达慧一点都不领情。 “嘿嘿,吃完陈妈做得美味午餐,不用你赶,我自动消失。”龙潜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 “百粤民众誓以热血同赴艰危” “宁为炮下灰,不为亡国奴” 广州大地上,挂着各式的横幅。商铺留声机里,放着救亡歌曲。有学生站在广场的高台上演讲,围观的群众,群情激奋。 小孩子脖子上挂着捐款箱,向路人寻求捐款:“先生,国难当头,匹夫有责。” 陈义天从怀里掏出两块银元,放进捐款箱,摸摸小孩子的脑袋,道:“小子,你知道什么是国难,什么是匹夫吗?” “知道!”小孩子声音清脆,“国难就是日本人要吞并我大中华,匹夫就是每一个中国人。” “谁告诉你的?”龙王也掏出两块银元,放进捐款箱。 “我哥哥,他是培正中学救亡会的成员!谢谢先生。”小孩子说着,又跑向另一个路人。 “天爷,回别墅还是去天字码头。”看小孩子跑远,龙王才问道。 “先去码头看看。” 天字码头的仓库。仓库外,搭着竹竿,挂着衣物;仓库里,铺了一地的草席,有人坐着小声说话,有人正在打盹。 陈义天和龙王转了一圈,并没有看到况豹和李明。 “天爷,大龙哥,你们怎么来了?”正准备走时,有人小跑上来跟他们打招呼。 “你是?”陈义天问道。 “我是于哥手底下的,我叫皮狗。”皮狗笑道。 “哦,上次查大烟的事,麻烦你了。”陈义天一下子就醒悟过来。 “天爷说笑了,能给您办事,是我们的福气。”皮狗笑道。 陈义天笑笑,于夏手底下的人,果真有眼劲、会说话,转而问道:“这里情况怎么样?” “每天都有人来这里。明哥说,只要是北平、天津的人都免费管住、管吃。要是想从这里转到其他地方,登记后,一个人给五元路费;要是想找工,也帮忙给他们联系。”说着,皮狗又指着不远处的竹棚,道,“那里,我们搭了冲凉用的澡棚,又加盖了两间茅厕。” “嗯,不错。”陈义天一边听一边点头。 这时,有几个小孩子追闹着从他们身边跑过,紧跟在他们后头是一个只有两三岁的小子,脚下一绊,摔在地上,嗷嗷哭了起来。 陈义天一见,两步走过去,把小孩子从地上抱起来,笑道:“男子汉大丈夫,摔一跤有什么好哭的。” 也不知道小孩子是不是听懂了他的话,住了哭声,打着哭嗝道:“哥哥不带我玩。” “哥哥不跟你玩啊?去那边小jiejie玩。”陈义天说的是仓库边上正在玩抓石子的几个女孩子。 陈义天把小孩子放下地,方又问道:“现在有多少小孩子?” “三十多个,从婴儿到十三四岁不等。”皮狗道。 “这样玩也不是个事,就在收容所里头找几个识字的,教那些小孩子识字读书也好。你跟他们说,谁来当这个老师,一个月十块大洋。要什么样的书本,报上来,我找人去买。”陈义天道。 “行,我立刻去办。”皮狗答应着。 “那好,我们先走,改天请你喝酒。”陈义天笑道。 离开仓库的路上,龙王笑道:“我以为你抓了明仔他们就回,没想到现在居然开上学校了。” “没听说吗?国难当头,匹夫有责。”陈义天摇摇头,笑道。 陈义天的初衷是找到李明和况豹,卖掉在广州的所有动产和不动产,然后回香港和陆达慧结婚,从此以后过上安稳平静的生活。可是,当他刚踏上这片土地,便似乎一切都变了。说老实话,当时,虽然他嘴里说着“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可他心里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没有结束李明所设的收容所,反而还要找人教小孩子识字读书。 直到晚上,他们才和况豹、李明在别墅见上面。 “天爷,早知道就不卖大宅那边。现在兄弟们急需一个聚点!”一见他,李明就嚷嚷。 “这里不行吗?”陈义天笑道。 “太小了。”李明半瘫在沙发上。。 “你怎么不劝他到香港,反而自己也留下来瞎折腾?”龙王问况豹。 “没办法,事太多。走的人多,来得人更多。看着那些哭哭啼啼的,你不可能真不管他们,拍拍屁股,一走了之吧!”况豹粗嗓门,一脸的烦躁,“看吧,看吧,现在上海又开打了!奶奶的,老子真想抱个炸药包把日军司令部炸了,一了百了。” “你以为那么好炸。”陈义天的声音淡淡。 “天爷,不是我不按计划走。”李明听不出陈义天的意思,肃容正经道,“宣战那天,天义盟的兄弟问我怎么办,我说要上岸的,天爷手上的生意,按市场最低价转给他;要继续在江湖里混的,天爷也不拦;可我知道,他们问的不是那个意思。北平沦陷那天,我刚把你那边的大宅卖了个好价钱,路上碰到老万,我问他干什么,他说忙着灌唱片,还送了我一张;我说,行,先忙着,我还约了人谈铺面买卖。没几天,大街上一下子就多了好多北平口音的人。有天晚上,我回家,路上碰到一个痴痴颠颠的女人找儿子,差点被车撞。我拉了她一把,结果就拉出了事。他儿子跟我说抱歉,说是因为他弟弟死了,他娘受了刺激有些糊涂。我听他口音是北平来的,就好奇多问了几句。他弟弟原是崇德中学的学生,家里就供了他这么一个知识分子,本想他毕业找份体面工作,谁想他年初偷偷加入了29军的学生团。一千七百多人,听说到27号沦陷时,只剩了不到三分之一。我问他们找到歇脚的地方了吗?他说他们都住在桥洞子边。我跟过去看,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十来个人。所以,我就把他们都带到仓库,我想空着也空着。只是没想到,后来那里人就越来越多......” “你做得很好。”陈义天拍拍李明的肩膀。 “老万灌的什么唱片?”龙王觉得气氛压抑,把话题转到了万喜的唱片上。 “不知道。你也知道,我没有听歌的习惯。不过,那天我正好过来拿东西,好像把唱片放这里了。”李明起身去找唱片。 不一会儿,音乐在大厅里响起——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 高粱肥,大豆香,遍地黄金少灾殃。 自从大难平地起,**掳掠苦难当。 苦难当,奔他方,骨rou离散父母丧。 ............ 沙发上的男人们都不在说话,闭上了眼睛。 陈义天听出来,这是在新开时,老和陆达慧闹别扭的阿红的声音,没想到她出唱片了;也没想到从来都嗲着嗓子唱《毛毛雨》和《特别快车》的她,有一天居然会唱这样歌 ............ 万里长城万里长,长城外面是故乡。 四万万同胞心一样,新的长城万里长。 ****************************************************** 一周后,陈义天并没有回香港,陆达慧收到了他发过来的电报“事情有延,月底回,安好勿念”。这是第二封电报,第一封是他们抵达广州发回来的,“已抵,安好勿念。” “广州有什么好的?一个个回去就舍不得来了。”龙潜大口吃着芒果,口齿不清地说道。 “你恶心死了,地上都是芒果汁。”陆达慧一脸嫌弃。 “这只能证明这芒果好吃,还有陈妈会挑,你要吃吗,这还有。”龙潜嬉皮笑脸道。 陆达慧皱着鼻子,斜眼儿道:“看你吃都倒胃口。喂,你快点吃,吃完送我去取衣服。” “嗯,行!”龙潜这下才想起来今天还有大事——陈义天和陆达慧结婚用的裙褂,今天做好了。 龙潜抹了抹嘴,突然问道:“你怎么不生气?” “气什么?”陆达慧茫然不解。 “天爷说今天回,结果又不回。”龙潜道。 “他不是都发电报了吗?有事情耽搁。”陆达慧笑道。刚接到电报,知道时间要延迟,说心里没有什么疙瘩,那是骗人的。可陆达慧愿意相信,广州那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让陈义天不得不延迟回来的时间。 龙潜挑眉一声冷哼,戏谑道:“真没往心里去?小心天爷被那边什么妖精给迷住,不要你了。” “哎呀,你一个大男人,怎么像个女人那样搬弄是非,唯恐天下不乱啊。”对龙潜的说辞,陆达慧深感无语。 “那是因为你接到电报的反应不像一个女人,一点都不幽怨,我就只好帮帮你。好了,走吧,去取你的嫁衣。”龙潜拿起茶几上的车钥匙,伸伸懒腰就要出门。 “诶,太太,小龙先生,你们这是要去哪里?”陈妈从厨房里看到他们,于是笑问道。 “取衣服,有什么要我们带回来的吗?”陆达慧笑道。 “哟!今天可不能去。”陈妈急道,“今天是鬼节,诸事不宜。得把这三天过了,才行。” “怪不得!”龙潜恍然大悟道,“我来时,看见有好些抬着纸扎的人。对了,慧慧嫂子,有没有兴趣去看看盂兰盆会?” “没兴趣。”陆达慧很不给面子的摇了摇头。凑这热闹,她还不如窝家里休息,看看书呢。前几天,为筹备婚礼的事,把她可是累坏了。 陈妈知道龙潜是闲不住的人,于是笑道:“小龙先生自己去吧,顺便帮我带些香蜡纸钱回来,晚上我们也去路边馈孤,那些孤魂野鬼没有家人的看顾,怪可怜的。一年也就这几天,能来领点纸钱。” 眼看陈妈又要感慨人世,龙潜立刻脚底抹油,眼一错,就不见了他的人影。麻溜的样子,逗得陆达慧哈哈大笑。陈妈也是笑:“大龙先生那么安静的人,怎么会有个怎么能闹腾的弟弟。” 陈妈看看陆达慧,又笑道:“太太要看书吗?我去给您沏一壶茶。” “谢谢陈妈。”陆达慧笑道。 一本小说,一壶清茶,窝在书房的沙发里,窗外是淡淡花香,很快,陆达慧就沉浸在了小说的漫幻世界里。 ****************************************************** 到了饭点时间,龙潜才回来,除了之前陈妈交代要买的东西,他带回来的还有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 “这——”陆达慧和陈妈,看着他牵着的小姑娘,一时语顿。 “道观外头看见的,我看她哭好久了,小孩子话又说不全,找不到家里人,我只好把她带回来,陈妈,你不能只顾死人,不管活人啊......” “我们什么都还没说!”陆达慧很快反应过来,打断龙潜的啰哩叭嗦的话。 “阿姨。”站在龙潜身边的小姑娘,突然对陆达慧软软叫道,那声音像是一朵香甜的棉花糖,一下子就唤醒了陆达慧内心的那份母爱。 “好可爱的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啊?”陆达慧蹲到小姑娘面前,拉着她的小手,笑眯眯问道。 “招娣。”小姑娘细声细气,“叔叔说,这里有米饭吃。” “哈哈!”陆达慧刮刮招娣小鼻子,“原来你也是个小吃货!” 直到吃完晚饭,陆达慧他们才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龙潜看人散完平安米,往外溜达的时候,瞅到招娣在路边哭。龙潜也好玩,就蹲在招娣身边,什么话都不说,安安静静地啃馒头,任她哭。 招娣哭累了,才揉着眼睛,瘪嘴瞪着身边的怪叔叔,道:“我找不到姥爷了。” “嗯。” “叔叔,你吃什么?” “馒头。” “好吃吗?” “好吃,哦,最后一口,我吃完了。”龙潜很快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 招娣眼巴巴地盯着他的嘴,吞了一口口水:“我找不到姥爷了。”
“你说过了。” “我饿了。” “自己回家吃去。” “我找不到姥爷了。” “嗯,我要走了。”龙潜说着就站了起来。 “叔叔,我找不到家,我饿了!”招娣哇地又哭了,一把抓住他的衣角。 就这样,招娣就被龙潜带回了陆达慧家。 “所以?”让陈妈带招娣去院子里玩,陆达慧瞪着龙潜讨要说法。 “什么所以啊?你没看见吗,一个小姑娘和家里人走散了,嗯,也许就是被遗弃,然后就被我不小心捡回来。反正你都要当妈,趁我天爷现在不在,你就先练习练习,等我找着这孩子家里人,再送回去。”龙潜说得理所当然。 “那你还总有一天要当孩子的爹,你怎么不带回去练习啊。”陆达慧不干。 “喂,嫂子,我连老婆都没找着,我给谁去当爹啊。哎呀,嫂子,我一大男人,带一小孩也不方便,那个我走了,鬼节,可不能太晚还街上。”龙潜这时也不叫她慧慧了,一口一个嫂子叫着,就往院子里走,还不忘对在院子里玩的招娣道,“你就在这里跟阿姨住。” 招娣听话地点头,两条山羊辫子不停地晃。 ****************************************************** 等天黑尽的时候,陈妈拿着香蜡纸钱去路边,陆达慧牵着招娣也跟了过去。 “我们做什么?”招娣问道。 “跟孤魂野鬼送些纸钱去。”陆达慧答道。 “什么是孤魂野鬼?”招娣又问。 “嗯......就是没有亲人的鬼魂。”陆达慧耐心地答道。 招娣便不说话了,蹲在路边,学陈妈,把一张张纸钱在火里化掉。风轻轻地吹,落在地上的纸灰竟然又飘飘荡荡飞上天空,翻翻卷卷似鹣鲽起舞。 “看,蝴蝶!真漂亮!”招娣指着纸灰笑道。 “这就是说,他们拿到钱了。”陈妈笑着把纸钱投出火中。 “北平的也能拿到吗?”招娣问。 “当然能,总归都是要到阴曹地府的。”陈妈道。 “那就好。”招娣很满意陈妈的话。 招娣被留在陆达慧这里,陆达慧不过跟龙潜嘴上抱怨一下,其实她打心眼儿里还是挺喜欢这个孩子的,也没刻意去问她家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陆达慧相信,龙潜把她带到这里前,应该已经问过,只是没问出个所以然,也许可能真的是孩子的家人把她遗弃了。 第一次哄小孩子睡觉,第一次给小孩子穿衣服,第一次给小孩子扎辫子,虽然有些笨手笨脚,但陆达慧还是做得很细心,一点也没有不耐烦的样子。 “走,上街去给你买几套新衣裳。”家里没有小孩子的衣服,招娣还穿着昨天那套。 一听有新衣服,招娣欢喜雀跃,称呼陆达慧直接从“阿姨”变成了“姨姨”。 陆达慧带着老的,牵着小的,也不要龙潜来当司机,找了一辆白牌车,三个人便去逛街。 逛累了,找了一家人声鼎沸的茶餐厅。陆达慧要了壶茶,还有几笼小点,又特意为招娣点了一份杏汁豆腐花。招娣把新衣服放在膝盖上,舍不得放下来,一只手抚摸着包装,一只手拿勺子捣着豆腐花吃。陆达慧就在她旁边,时不时喂她一口鹌鹑蛋烧麦和鲜竹卷。 “太太真是一个有耐心的人,以后有了宝宝,一定会对小孩子好。”陈妈笑道。 陆达慧笑笑:“对小孩子嘛,可不都这样。” 有了招娣作伴,日子过得充足忙碌,陆达慧都忘了每天撕日历,陈义天似乎也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陈妈,你拿了什么啊?”陆达慧正在院子里陪招娣玩,看见陈妈拿了一卷画纸回来。 “好东西,给您贴卧室的。”陈妈笑道。展开手中的画纸,原来是一幅胖头娃娃的画像。 “小宝宝好可爱!”招娣第一个叫起来。 “贴这个干嘛啊。”陆达慧声音有些虚,她相信,陈义天可不喜欢在灰色调的卧室里有这种像年画娃娃东西存在。 “贴上,等先生回来,你们天天看着,这样才能容易生儿子,而且生出来的儿子才能像这画里的那么可爱。”陈妈慢吞吞地解释着。 刚说完,陆达慧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要真从她肚子里钻出个年画娃娃来,陈义天肯定会一把再给他塞回自己的肚子。 “姨姨,你笑什么,我觉得宝宝很可爱啊。”招娣奇怪道,画上抱着大鲤鱼,穿着肚兜,坐在一丛牡丹花中的胖娃娃真得很可爱啊。 招娣的童言童语更招得陆达慧绝倒在床上,笑道:“没,没,我觉得还是我们招娣最可爱。” “可是——”招娣还想说什么,砰得院门被猛力推开声音唬了她一跳。 陆达慧一下子从床上跳起来,龙潜的声音已经在院子里响了起来:“不好了!不好了!慧慧,出大事了!” 陆达慧脸色一肃,忙跑出去问道:“什么事!” “开收音机。”龙潜正色道。 兹拉嘈杂的声音中,陆达慧只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8月31日,日军六架轰炸机从海南岛起飞,向广州市投弹......” 还说了什么,陆达慧一个字也没有听到,脸上血色全无,双目空洞道:“我要回广州。” “姨姨——”招娣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变了,抓着她的手,怯怯地叫她。 陆达慧蹲下来,努力想挤一个笑脸,但是徒劳无功,只好道:“你乖乖地跟陈妈在家里,我去接叔叔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