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言情小说 - 一世牵念在线阅读 - 六十

六十

    一早,陈义天收拾完行李,正等着龙王和于夏过来一起回香港,却被告知赵怀富来了。

    “富叔,怎么说?”陈义天笑问道。

    “刚喝茶时,听说第四路军参谋长换新血。所以赶来讨您的话。”赵怀富道。

    “那是该道贺。备份礼。”陈义天道。

    “我特意问了,这位新参谋十二号在金轮酒家宴客。”赵怀富道。

    陈义天想了想,道:“得,找人把这船票退了。”

    口罩、肥皂还有药,除了医院,军队是最大的买家,给的报酬也很丰厚,而且和军队搭好关系,很多事情都好办多。陈义天不想坏了这门好生意,可新人新作风,自己少不得亲自上门道贺,探听风声。

    “可是,明天就中秋了。”赵怀富试探性地问道,其实他心里巴不得陈义天亲自出席宴会。

    “一来一回懒得折腾。再找人给香港拍封电报,就说广州有急事,我十三号回。”

    ****************************************************************************

    中秋,陈妈准备了一桌子的酒菜。况豹也不折腾青女,让她到三楼帮忙。女人们分工合作,尽自己的能力,希望让这次晚宴温馨丰盛,连小念平都乖乖得帮忙择菜。

    “爹地什么时候回?”念平坐在小板凳上,一边刮丝瓜皮,一边问道。

    “大概晚饭时候。你问过很多次了。”陆达慧笑道。

    “哦——”念平不好意思地笑笑,“大龙叔叔和小于叔叔也回,是吗?”

    “是的。”

    得到满意的答复,念平很开心。前天的演讲,她得了第一名,陆达慧为她举办了庆功宴,她很开心,也很遗憾,因为陈义天没能参加。

    “妈咪!”

    “嗯?”

    念平噌噌跑到陆达慧身边,踩在凳子上,攀附着陆达慧的脖子,小声笑道:“等爹地回来,我表演演讲,好不好?”

    “之前准备的时候,不就是爹地当的考官?”陆达慧扶着她,怕她摔倒。

    “不一样!而且,大龙叔叔和小于叔叔没听过。”念平急道。准备的演讲怎么能和第一名的演讲相提并论呢。

    “好、好。下来,小心摔。”陆达慧揪揪她的小鼻子,舍不得孩子有一丁点委屈。

    念平丢掉刮了一半的丝瓜,跑回自己的房间准备起来。

    他们等啊、等啊,一桌子的菜冷了又热,热了又冷,从太阳落山,一直到星星眨眼,陈义天也没有回来。

    直到九号上午收到电报,才知道陈义天有急事,要十三号回。

    “困死了,我要去睡回笼觉。陈妈,午饭不用叫我。念平,你乖乖的,别乱跑,去林爷爷家玩。”陆达慧把电报随意地扔桌上,打着呵欠回房睡觉。

    龙潜看着她的背影,把电报从桌上捡起来,细细整理边角。虽然陆达慧表现得轻松自然,可他知道,在接到电报前,她一直担心恐惧着。她眼睛里的那几根红血丝不知是不是哭了**的结果,龙潜有些心疼。

    在龙潜的背后,爱梅脸上闪过一抹苦笑,只是一瞬。她对陈妈笑道:“陈妈,我走了,中午和晚上都有应酬,不用等我吃饭。”

    “等等,我热碗汤给你,喝了再走。外头的东西哪有家里的有营养。”陈妈叫住爱梅。

    龙潜转过身,奇怪地看着爱梅,道:“这个点?我送你。”

    “不、不用,我叫了白牌车。”爱梅逃似地从龙潜身边跑开,连陈妈的汤也没有喝。

    ****************************************************************************

    陈义天又食言了。

    1938年10月12日,新任第四路军参谋长在长堤金轮酒家宴请宾客,除了各部将领,社会各名流也都有送来贺礼或者亲自前往道贺,一时间小汽车集满酒家门口的马路,导致道路堵塞,路过之人都为之瞠目。陈义天、龙王也在这些道贺的人中。

    觥筹交错之间,忽然警卫员跑到参谋长身边,两人耳语了几句,只见参谋长面色一肃,站起来拱手道:“诸位,王某人有事要离席,诸君尽兴、请便。”话落,便匆匆随警卫员去了偏厅。

    虽然说让大家尽兴、请便,但是主人这样神色异常离去,还是叫席间的人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小心地议论纷纷。

    “出什么事?”龙王道。

    陈义天摇摇头:“见机行事吧。”

    龙王拉过陈义天,耳语道:“我可是留了一小半的货,藏在城里。”

    “放心,这位看不上我们那点小玩意,我还想从他手上搞点美国货。”陈义天也小声笑道。

    正说着话,参谋长突然又匆匆从偏厅走了出来,站在主席台上,大声道:“诸君,请安静!我现在宣布——宴会到此结束!所有团级以上干部立刻跟我回总部开会。”

    此话一出,席间哗然。

    参谋长环顾四围,低沉道:“诸君,今早,日军已经从大亚湾登陆,现在大部队正往广州进攻。”

    喧闹的酒家瞬时顿静,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完全无法消化这句话的含义。

    1938年10月12日,拂晓,齐集在大亚湾海面的日军,开始以海空军掩护陆军,向澳头附近实行强行登陆。约六十架飞机,经由航母起飞,分批轮番向我澳头附近驻军扫射轰炸,另海军各舰艇大炮二百多门,集中向攻击我澳头附近守军。至早上8时,日陆军已有一个旅团侵占了我楼下、澳头、沙鱼涌之线,并立即向我淡水进犯。日军第十八、一〇四、二十八、三十八四个师团及海军陆战队共十万余人,在下午4时完成了全部登陆任务,开始向广州攻进。

    ............

    十三号,陈义天没有回来。过了两天,很多人狼狈不堪地通过各种方式涌入香港。大家的眼里充满了希望,念平甚至逃学悄悄跑去码头,她记得陈义天走的时候是坐船。

    那一天,当在码头找到念平时,陆达慧第一次向念平高高扬起了手,最后,却还是舍不得打下来。

    “妈咪!我错了!我不该逃学,我不该让大家担心。”念平扑向陆达慧,哭道,“我只是想爹地,他为什么不回来。”

    他为什么不回来?念平的泪瓦解了陆达慧筑起的心墙,她的泪也一滴一滴落下来。

    十三号,陈义天没有回来,陆达慧有些担心也有些生气,牙痒痒地想着等他回来怎么罚他;十四号,广州的消息传来,陆达慧的身子一凉,她知道陈义天不会回来了;十五号,陆达慧再也坐不住了,她想去广州找他,不管生死,她要和他在一起;十六号,陆达慧拿起收拾好的行李,发现念平不见了......

    “孩子找到就好,找到就好。”龙潜抱起念平,又劝陆达慧,“别哭了,想想你是两个孩子的mama,他们可都需要你。”

    那一晚,陆达慧是在满脸的泪水中睡着的。早上醒来,她对着镜子努力勾起笑:“陈义天,我们都要好好的,不要让对方担心。”

    吃完早饭,陆达慧要送念平上学。

    “妈咪!”念平哀嚎,“我自己坐电车啦!我会乖乖的!”

    陆达慧佯怒道:“我只是想送你上学。你用得着这么悲苦吗?”

    “不要!我答应过爹地好好照顾你的。”念平摸摸陆达慧的肚子,像模像样地叮咛,“你和弟弟乖乖在家,不要让我担心。”

    陆达慧哭笑不得,只好作罢。

    陈妈买菜,念平上学,爱梅去公司,龙潜上工厂,李明的行踪总是成迷,况豹又去找他的朋友。房子里空荡荡,陆达慧再也维持不了脸上的笑。虽然,昨晚,她打定主意要在陈义天不在的这段时间,照顾好一大家子人,不要陈义天担心,要陈义天回来时看到,家里和他离开时没两样。可现在,陆达慧的心恐慌得紧,怕自己再一个人呆下去,好不容易建起的信念会被这安静吞噬殆尽。

    陆达慧上四楼找青女,青女正在缝东西。

    “缝什么呐?”陆达慧探头问道。

    “没什么,况豹的褂子,破了个洞。”青女淡淡一笑。之前青女叫况豹况先生,被况豹各种指桑骂槐地谴责,说她瞧不上自己,一起生活这么久还把他当外人。青女被他说得忍无可忍,终于准备叫他阿豹,可在开口那瞬间,还是变成了连名带姓的况豹,她怕他,不敢那么亲密地称呼他。况豹拿她毫无办法,只好自己生自己的闷气,砸了一只茶盅。

    “破了就买新的,补它做什么。”陆达慧坐到青女身边,看她娴熟地抽针引线。

    “这是里头穿的,新的没有旧的贴身,而且也不是破得很厉害,补补就能穿。”青女道。

    “你还真关心他。”陆达慧笑道。

    青女没有说话,脑袋垂得更低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轻轻道:“我配不上他。”

    况豹曾说让她肚子里的孩子跟他姓,可自打知道孩子是佐藤俊夫的后,他再没提过这话,而且还总找各种理由使唤欺负她。说老实话,况豹的这些做法,着实让青女松了一口气。如果况豹知道她肚子里的是日本人的种,还一如既往地对她好,恐怕现在青女早被吓跑了,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种好。现在这样的相处方式很好,她不恨他对自己的“坏”,也不用想怎么回报他对自己的“好”,她不过是用自己的劳动,来赚取一个安身之所。这样简单的相处方式,对她这样一个罪人来说,是最好的安排。青女如是认为。

    陆达慧和青女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等待着大家回来,破解整栋楼的静谧诡异。

    ****************************************************************************

    1938年10月12日*广州

    宴会结束,陈义天和龙王匆匆赶回符宅,于夏居然也在。

    “你不是去增城了吗?”龙王问道。

    “小日本今天空袭增城,看样子是想强攻了。他们守在外头不是一天两天,今天那架势,好像要来猛的。所以我过来问问,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于夏一股脑地说着,说完才想起不对劲,奇怪道:“天爷,这时候你们不是应该在金轮吗?”

    “宴会结束了。”陈义天道。

    “这么快?”符坚也愣了一下。

    “今天日军大部队从大亚湾登陆了。淡水也没有保住,现在他们正往广州来。”见陈义天不说话,龙王只好帮他答道。

    “什么!”符坚和于夏都又惊又呆。

    “增城现在有我们多少人?”陈义天突然问道。

    “不足一百。”于夏想了想回答。

    “你不是运了一批货到县城吗?有些什么?”陈义天又问龙王。

    “一百条步枪,五十只手榴弹,还有些子弹。”龙王道。

    “我们去增城。”陈义天道。

    “现在?我们刚从那里回来,再说,现在已经是晚上了,明天再走也不晚。”于夏觉得陈义天说这话简直是疯了。

    “走吧!小日本可不睡这个觉的。”龙王把手搭在于夏肩膀上,把他带出符宅。

    陈义天站起身准备往外走时,愣了一下,转身对符坚道:“老爷子,怕是要变天,您还是带着三哥赶紧离开避一避吧。”

    符坚随意一笑:“有什么好躲的。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我就在家等你回来。”

    ............

    陈义天他们连夜赶到增城,在凌晨时分,由于夏召集了在增城的所有兄弟,一共只得八十二人。他们集结好后,准备前往增城西四十里左右的坑贝,寻找我军的主力部队,和他们一起抵抗日军。

    “我们可以自己干的!”于夏不想和那些当兵的一起,“他们不见得有我们能打。”

    “小于,这不是搞暗杀。我们现在面临的是正面战场,我们必须要阻止日军攻陷增城,增城是广州的大门,如果增城没了,就等于广州没了。就我们这几十个人,一百条枪,你觉得能抵挡住日军上万人的机械部队吗?”陈义天语重心长道。

    于夏不是很理解,但还是无条件同意陈义天的主张。

    他们在去坑贝的路上,碰到了从樟木头撤下来的独立二十旅,在旅长的建议下,他们同二十旅转移到正果,掩护增城主阵地的侧翼,防止日军迂回包围。

    头两天还好,他们只碰到了一两只日军小队,交战下来,互有死伤,但他们成功地破碎了敌人的计划。这让大家都很兴奋,旅长甚至邀请陈义天带着他的人,加入第四路军。

    “陈兄,你要是加入我们第四路军,我肯定你至少能得团级以上的军职。”

    “团级?我们天爷看得上小小一团级!”于夏冷笑。

    “啊,天爷?你是天义盟的天爷!”旅长有些不敢相信。

    “还天什么爷啊!”陈义天自嘲地笑道,“咱们现在都一样,都是打鬼子的人!”

    说老实话,陈义天、龙王他们叱咤江湖数十年,也会看着地图计划刺杀方案,也曾纠集数百人和对方的人火拼,所以即使他们现在是真正上了战场,他们也以为战场就是那样,所以那晚,他们和那个旅长谈笑风生。

    过了16号后,情况好像有了变化。惠州、博罗相继失陷,日军的主力部队开始猛扑增城。空军部队、骑兵部队、步兵部队、坦克部队、重炮部队......大大小小的炮弹像冰雹一样落在公路、村庄、战壕。于夏至死都记得坦克开来时,整个大地颤抖的样子。很多人死掉,活着的人来不及清理战场,死尸堆积在路边,散发出阵阵恶臭。

    “我们必须派出至少一个班的精英,把那坦克干掉。”旅长很艰难地说道。

    “怎么做?”陈义天问道。

    “找人把炸药包放到履带上。炸响后,里头的人只要一探头,自有狙击手把他干掉。”旅长淡淡道。

    “我去!”于夏一听,毫不犹豫道,“我去放炸药。”

    旅长奇怪地看着他,沉思了一会儿,道:“那个不容易。有可能你还没接近,就被他们的机枪手干掉了。而且......”

    “你说的我都明白,不管成功与否,我都得死。”于夏把死说得轻描淡写,他转头对陈义天淡笑道,“天爷,我是死过一回的人啦!阿虎把我从坟坑里刨出来的,老乡们照顾了我十来天,可是你也看到了,我天天咳,就跟一个废人一样。大龙哥,我把兄弟们一个个送走,我照你说的话,记录下他们的名字,照顾他们的家人,可是我心里不安啊!特别是晚上,我翻看这小本子的时候。那是一个个鲜活的人,怎么就成了几个字了呢。豹子哥曾说我性子随他,谁要惹了我,我是跟他玩命的,可是这一年多呢?日本人对我们烧杀戮虐,我他妈像孙子一样缩着脑袋。天爷、大龙哥,我不是一个干大事的人,我没有你们的谋略策划,我只会杀!你们让我去吧!与其憋屈死自己,不如让我死得轰轰烈烈!”

    在三条生命的铺垫下,于夏把炸药包放在了坦克的履带上,龙王亲自举枪,在坦克兵探出脑袋的瞬间,一枪命中他的眉心。

    “就不能找回一点吗?”陈义天问旅长。

    旅长摇摇头:“他差不多是顶着炸药包炸的。”

    ............

    战争让人来不及伤心,到了20号傍晚,陈义天和龙王找到旅长,他们想和他讨论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赶快撤走吧!增城主战场已经失守了,他们,他们现在已经向广州去了。”旅长面无表情地道。

    “失守了!你说失守了!”龙王一把揪起旅长的衣领,“于夏死啦!我们的兄弟死啦!你现在告诉我失守!”

    “龙显!”陈义天拉开龙王,“看看还有多少兄弟,我们撤退。”

    龙王松开手,所有的力气被抽空殆尽。

    旅长拉了拉衣领,没有理他,对陈义天道:“你们准备向哪里撤?”

    “广州。”

    “你疯啦!现在广州的人都在往外撤,你们居然还要回去。”旅长不可思议。

    “他们都是广州城的人,我把他们带出来,我就要负责把他们都带回去。”陈义天淡淡道。

    1938年10月21日,余汉谋下令总司令部沿广花公路向清远撤退。余汉谋本人也离开广州前往清远。市内各公署、工厂及公共建筑均已被破坏。市民扶老携幼向周边乡镇疏散。广花公路线上,一五二师师长陈章率邓其昌旅在太平场同日军作战,梁世骥师卜汉池旅在莲圹同日军有小规模战斗,后两个师各向北撤;曾友仁第一五八师师部与张浩东旅在龙眼洞附近溃败;张简荪独立第九旅败走太和;一五三师长张瑞贵率钟芳峻旅越广增路北撤。至此,惠、广战役结束。日军沿广增公路向广州推进,沿途未遇抵抗。

    是日下午2时,日军机械化部队三千余人入侵广州,广州沦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