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年难留,时易损。 陈义天离开香港的时候压根没想到自己会在广州呆这么长的时间,长到一不小心就过完了一年。从香港带出来的所有的雄心壮志也在这一年里消磨殆尽,陈义天和他的兄弟们窝在大佛岭,没有成为他们想象中的民族的英雄,他们只是窝着,收容一个又一个从铁蹄下逃出的并期望能成为英雄的生命。 让陈义天意外地,李明找到了他。李明离开香港后,和林茵投奔了一支英勇的游击队。这支队伍在1939年9月,日军再次从大亚湾登陆时,曾主动迎战,先后收复了大鹏半岛的沙鱼涌和宝安县城南,名声大噪,也因此遭到顽固派的忌惮。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陈义天奇怪地问道。“年时,我回了一趟香港,才知道你们上广州了。我猜你们也不会留城里,但没想到......”李明有些说不下去,毕竟雾岭作为秘密基地,陈义天经营了很久,没想到说丢就丢。陈义天并不在意这个,旁边的况豹在听到他说回过香港时,脸上也只露了喜气,挠挠脑袋,急急地问道:“家里怎么样?”况豹本想问青女和孩子怎么样,可又怕人笑话,只好笼统地问家里情况。李明微愣,很快想到陆达慧的嘱托,忙含糊了一句,大人小孩都好,便把话题带回到了他此行的目的。 “幸亏在县里碰到富叔,要不然这单大买卖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天爷,你一定要帮我这个忙。”李明脸色一正,身子微微往前一探,和陈义天等人商议起来。 对以前的陈义天来说,这真算不上是单大买卖,事成后他们仅能得到两根金条和一车大米,但倘若事败,付出的就可能是鲜血甚至生命龙王和况豹都没有说话,陈义天托着腮帮子细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山里的人渐多,他们需要这一车大米。 李明见陈义天答应,忙把贴身褂子脱下来,褂子内里缝了一个布袋,他小心翼翼地把布袋拆开,从里头掏出一张纸来,递给陈义天:“天爷,就这个。照这个印,以后每期的内容,找逢源北街旭升杂货铺的孙老板。” 李明所谓的买卖就是让陈义天找人印刷宣传单,并派发到广州及周边各县城。 陈义天愿意是找杜海帮忙出印刷设备。广州沦陷后,他没有离开,跳槽到另外一家报社,当了社长。可惜,杜海并没有应约来见龙王和赵传富,只让他家的老工人,传了话:“龙爷、赵爷,我家老爷这会儿正忙,不方便见二位爷。南京那边来了人,教育局、文化局,各大报社的社长及学校校长,都在作陪。”“这是闲不下来了。”赵传富冷笑道。“赵爷,我家老爷也有我家老爷的难处,您老就不要再为难我们了。”老工人赔笑道。“行,那我们先走。不过,这个——”龙王欲言又止。“龙爷放心。我们也都还等着天爷打回来。”老工人压低帽檐,小声说道。老工人走后,赵传富抓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冷笑道:“杜小子这算什么事?”“富叔,算了。只要他不误我们的事,也算是帮忙。”龙王淡然道,“之前,你不是说,你认识一个排字工吗?带我去见见。” 孙平,小个子,光膀子,围着一张补了三五个补丁的靛蓝色围裙,一脸憨样。“这可是要杀头的。”龙王对他冷冷道。“不怕。得人恩惠千年记。何况富叔是我们全家的救命恩人。你们怎么说,我就怎么做。”孙平用手抹着脸上的汗,一抹,脸上就多了几道黑印子。孙平本是小康之家,可后来他父亲抽大烟,把好好一个家倒腾空了,最后穷得要卖老婆、女儿度日,幸亏赵怀富帮了他一把,才不至于落到家破人亡的地步。 “油墨、纸张,都不用官中出,我给。但你要负责给我们印出来。这事要小心机密。一旦泄露,就不是一条两条命。你就真不怕?”龙王立起来,俯视孙平。“怕。”孙平砸吧下嘴,“可这是好事,再怕,我也应该做啊?”“印出来后,我们自然会有人来拿,但之前,你打算把这些东西放哪里?”龙王又问。“我,我是我们班的组长,我负责管钥匙。我可以趁换班的时候干这事,然后夹在废报纸里。不过,大龙先生,我可以说一句话吗?”“你不是一直在说?”龙王笑了。孙平吞了一口口水,定了定心神,才道:“我先印两千份出来在广州散。至于其他地方,我再雕一个版子,到哪里印到哪里,这样方便携带,不容易被查出来。”“脑袋挺会转的,就照你说的办。”龙王把那张纸及钱银给了孙平。 但是事情哪里又会如此简单。 孙平如约在工人都收工后,以检查为名独自在排字房里,把一块块铅字整齐排放在字版上时,杜海带着人走了进来。哗啦,孙平一惊,整盘的字块掉落在地上。“这是在干什么?”一个留山羊胡,穿长衫的老者蹙眉厉声问道。“我、我、我......”孙平紫涨了脸,说不出一句话来“你!”杜海上前一步,不小心把两块铅字踢进柜子下。杜海扬起手,又重重放下,喝道:“没用的东西,叫你排个版,竟然慌手慌脚到如此,留你何用!还不滚!”孙平一听,忙哈腰一个劲地赔不是,一边缩着肩,退了出去。 “手下人不懂事,冲撞局座了。”杜海赔笑道。“杜社长,好歹也是读书人,这要不是我在,你是打算要打一个小工了?”老者斜眼幽幽道,“且不说现在是民国,杜社长也要顾忌一下自己读书人的身份。凡事都要讲一个理,切不可以权压人。”“是、是。所以,我方才就说,局座身上的温润雅致不是我们一般人学学,就可以学来的。”杜海笑道,又引老者及另几个人到另一边已经印好的报纸前,翻给他们看,“这是今天新印的晚报,下午四时就有工人从这里取,然后送往各大邮局,再由邮局把报纸投递出去。”“这篇文章?”老者顺手拿起一份。“这是晚生写的社论,论日本文化与中国文化之同宗同源。”杜海说时,又偷瞄了一眼老者,见他没什么异样,方又吸了口气道,“自开埠一来,世人都晓向欧洲学,只当欧洲东西都是好。但论历史脉络,欧洲与中国相差甚远,而且经过这些年来的实践,可以论证欧洲的所谓文明与中国时局无可相益。不若日本与中国,早至唐朝,就有深刻的文化交流......” 杜海还想继续往下说,老者摆摆手道:“这一小小报社屈才了。不过,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好好把报纸办下去,袁某等着杜先生出山。”杜海一听,立刻立正,低头,淡笑道:“谢局座栽培。” 孙平不敢回家,一直躲在报社旁边的巷子里,等看到杜海把一行人送上汽车,走远,才从巷子里走出来。杜海看看左右,低声对孙平道:“跟我进来!刚一进杜海的办公室,杜海一耳光就给他扇了过去。 “社长,我——”孙平捂着脸。“你以为你是谁?我跟着陈义天的时候,你小子还在穿开裆裤。我都不敢去做的事,你小子居然去碰!我告诉你,只要我一天在社长这个位置,我就不会允许你们乱来!孙平、孙平,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你知不知,这事要是出了,牵扯有多大!报社,邮局,多少人要跟着遭殃!你猪脑子啊!”杜海越说越气,最后气得一屁股坐到椅子上,从衣袋里掏出了些钱来,放到桌上,顺平了气,才道,“这里是留你不得,拿上这钱,自去谋生路。你放心,今天这事,我当时没戳破,以后也不会说的。我跟陈义天好歹也是兄弟一场。你走吧。” “谢谢杜社长。”孙平含着泪,退出办公室,没有拿杜海放在桌子上的钱。当时,他唯一的想法是,他把事情搞砸了,他没脸见赵传富。 离开报社的孙平,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当他把手插进衣服口袋时,心里突然一紧。最初,他怕事情败露,把龙王给他的原稿分成四份,家里放两份,身上揣了两份。 绝望中的一线生机。孙平激动地都快跳了起来,他飞快地冲回家,从自家灶房里找了块板子。 “阿平,你干什么?今天不上班吗?”孙平母亲问他。“不上,放大假了。妈,别吵我。”孙平用柴刀把板子砍成书页大小,拿着这两块厚板子,一脸笑地回了房间,没日没夜地干起活来。 19号,龙王和赵传富依照早前和孙平约定的时间,回到了广州城。 “大龙先生,富叔,我对不起你们。”孙平一见他俩,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龙王心里一凉,只道是孙平临上阵胆小,骂也不是安慰也不是。孙平趴在地上,从怀里掏出模板,把事情原委又说了一遍:“我观察了好久,专找了那时候没人,谁想社长突然又带了人来。”“难为你了,好孩子。”赵传富把孙平从地上扶起来,“接下来,你你打算怎么做?”“只要还喘气就饿不死。学校在招校工,纱厂也在招工。”孙平见他们没有怪罪自己的意思,脸上立刻漾起了笑。 ............ “狗强盗, 你要问我么 ‘枪、弹药, 埋在哪儿?’ 来,我告诉你: ‘枪、弹药, 统埋在我心里!’” 区区二十九个字,到21号上午时,似乎广州城里人人都在传颂。有人说是一早开店铺门时贴在门上的——一张财神像;有人说是昨晚完了烟局,回家时,发现门上多了一张财神像,揭下来,一看背面,便是这首小诗;有人说,是扫地时,在地上拾到的...... 警备队当即慌了神,宣布即日起宵禁,晚上七时起,路上连人力车、公共汽车都不得行使。 “大龙哥,富叔,我求求你们。再一会儿,这警察就要挨家挨户地查了。”杜海拱手求饶,“我杜海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可也是和你们拜过关二爷的,你们的事,我可是一个字都没有泄露啊!” “我们有事可以——泄露吗?”龙王用锉刀磨着指甲。 “没、没、没、没,是我说错话!”杜海打着嘴巴。 “就是,我们是做正当买卖。喏,阿海,弄点吃的来。这一天的,就早上吃了碗面。”赵传富指使着杜海,“你快点去弄,吃完了,我们也好走。” 杜海一听,立刻叫他太太翻箱倒柜地寻摸出东西来,煮了给他们。很快,两大碗热腾腾的腊肠香菇炒米饭就端上了桌。龙王和赵传富也不客气,端了碗就大口大口吃起来,期间还让杜海又给他俩煎了几个鸡蛋。
“腊肠不错,比我那死了的老婆做的好吃。”赵传富笑道。 “对啊,明天就是元宵节了。老杜,给你拜个晚年。”龙王头也没抬地含混道。 “不敢、不敢。”杜海在听到赵传富夸奖腊肠不错时,已经在他妻子的小声埋怨中,把家里最后剩的那几节用报纸包好,只等这二人一搁下筷子,就把腊肠塞他们怀里,把他们立刻打发走。龙王他们自然没有那么好打发,在杜海答应给孙平在学校找一差事后,他二人才悠悠哉哉下了楼。 “你怎么就那么吃准了阿海?不怕他被逼急了去日本人那里告发咱们?”赵传富问道。 “他不敢。他知道,如果他去告发,那我会在进去前,先弄死他。”龙王淡笑道。 街上没有人,也没有灯,反而让龙王和赵传富相对容易地到了医院。耀如把他俩安排在了停尸房。 “和死人呆着,确实比和活人呆着安全。”龙王翻上一张停尸床,两腿一蹬,白布从头盖到脚。 赵传富笑笑,也抓过白布,呼呼大睡起来。 *********************************************************** 1940年3月10日*香港 “煮豆燃豆萁,漉豉以为汁。萁在釜下燃,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念平,你这是读的是什么啊?”爱梅帮陈妈准备午饭,头也没回地问着在厨房外背诵的念平。“爹地留给我的诗词本子。”念平笑道。“我就听明白了,豆啊萁啊的,这到底说的什么,你都懂吗?”爱梅又笑道。“懂!这是三国时候的一个故事。曹植和曹丕是兄弟。曹丕当皇帝后,怕曹植会威胁到自己的地位,就要他七步之内作一首诗来,要不然就置他死罪。谁想曹植七步之内就作了这首诗。曹植用豆萁和豆子比喻曹丕和自己。兄弟本来应该坦诚相待,现在却骨rou相残。”“那曹丕最后一定没杀曹植。”爱梅道。“爱梅姨姨,你也听过这故事吗?”念平问道。“没有,不过你刚那么一说,我就明白了。烧豆杆煮豆子,豆子被煮熟的时候,豆杆也烧没了。你说那曹丕,他既然能当皇帝,当然不会傻到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了。下楼,去看看你妈咪和阿潜叔叔回来没,准备吃饭了。” ............ 流传了一千多年的古诗,被各种演绎了的故事,但知道比不代表每一个人都明白他的含义。陈义天派去找李明的人从惠阳回来了。 “什么表情,东西给明仔了吗?”陈义天笑问道。“天爷。”天坤看了眼他兄弟,摇摇头,“我们去晚了一步。明哥他们转移了。”“转移?什么意思?”况豹拉过凳子,凑到天坤跟前坐下,“明仔不是说他们部队很了不起吗?从日本人手上抢了很多地盘。” “是从日本人手上把地盘抢了。可没想到自己人突然调转枪头打他们啊。我们暗地里打探了,他们被那帮老顽固打得够呛,听说死了很多人。我明哥,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陈义天脸上的笑,很快凝住,嘴巴也不自觉地抿紧。“明仔那小子,自小就跑码头,人机灵。你放心,天王老子有事,他都会没事的。”赵传富拍拍他的肩,安慰道。“我就怕那小子机灵过头,凡是逞能,反而害了自己。”陈义天说着,站起身来,回了自己房间。 接下来该怎么办?陈义天拿着两块木板,这一切似乎都变得荒唐可笑。覆巢之下安有完卵?每个中国人都知道这句话,但是为钱权,如孙大志;为了一室安稳,如杜海......似乎每个人都有所谓的无可奈何,去当炉灶熊熊烈火中的豆萁。如果李明同于夏、符坚等等一样,是在和日本人的战斗中,死在日本人手下,陈义天会伤心,这份伤心会激发他的斗志,要他和日本人势不两立;但现在是中国人,不是散兵游勇的汉jian,而是一只装备齐全、训练有素的部队。陈义天以为,这样的部队,应该提起他们手中的枪,冲出战壕,向日本人的部队冲去。可是没有,在这特殊时刻,每一颗弥足珍贵的子弹,没有击向日本人,而是杀死了中国人自己人,这些人中有学生,也有从南洋归来的华人华侨,当然还有......陈义天猛地扇了自己一耳光,李明不会有事,他是那么聪明,比他哥哥聪明好几倍。 此时的陈义天心痛无比,甚至有些泄气,他后悔自己回来,他本来已经逃离这一切的。为什么要回来?如果在香港,现在,他也许在陪诗隆玩,也许在辅导念平功课,他真得很想陆达慧,想听她的声音,想看她的笑,甚至想她生气时在自己身上乱挠的爪子。 一夜的梦境,一夜的小船飘荡在河涌,一夜的她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