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五
年后第一个工作日,给陈义天看诊的医生就尽心尽责地上了门。一番常规检查后,陆达慧给了医生一个红包,说是补的新年贺礼,谢谢他对她丈夫的尽心医治。 送走医生,陆达慧没有直接进门,而是转到主宅的后面。今天是领配粮的日子,厨房里储藏的食物一旦丰富,陆达慧总不由自主地想做一顿丰盛的饭菜来犒劳自己。 食物是让人身心愉悦的一剂良药。 后厨里,几个小大姐在聊天。 “好恐怖!有这么......这么......大!” “你看到了?” “我就远远得瞟了一眼。我是听别人说的,那个人蹲在树边就开吐。” “也不知道是谁这么倒霉。” “我说他不倒霉,他家里人倒霉。好好地,什么不当非当什么共产党。也不想想他阿爹阿娘。” “阿弥陀佛,希望能早点入土为安,下辈子投胎到好人家。” “阿玉,你真傻,脑袋在牌坊上挂着,身体不知道在哪里,怎么可能入土为安?只怕只能成孤魂野鬼。啊呀,我突然起鸡皮疙瘩。真不该贪近路走那里,万一撞上了可怎么办?” “阿娣啊!谁让你说的,现在我心里也慌慌的!” “你又没出去,你......” 她们还说了什么,陆达慧没心情再听下去,默默地离开。又有人被处决了啊。是谁?欧海吗?他的出现就是为了告诉自己这个噩耗?陆达慧觉得头开始莫名地发痛,什么问题都不能想,信步走向主宅的三楼,连陈义天在客厅叫她都没有听到。 有时候,在陈义天惹她心烦的时候,陆达慧对爱梅的出世生活心生羡慕。龙潜把三楼一整层都安排给了爱梅。一间带浴室的卧室、一间书房、一间供奉了妈祖的茶室,还有一个搭着花架子的平台。 如往常一样,爱梅在她的书房里写她的稿子。因为长时间没有户外活动,爱梅的脸有些异于常人的白。 陆达慧也没刻意打扰,在一旁安安静静地坐着等她。趁这个时候,她需要平和自己的心情,可惜效果并不好。等了十来分钟,爱梅终于搁下手中的笔:“慧慧嫂子,你脸色看起来很不好。” “是吗?”陆达慧不自在的笑笑,“陪我出去一趟好吗?” “去哪里?” “惠爱街。” 龙王曾经被悬头示众于惠爱街范围内某一牌坊,具体的位置爱梅仔细想了想却一点印象也没有。 陆达慧见爱梅半天没反应,急忙又追问了一句:“去吗?” 爱梅摇摇头:“现在是我诵经的时间。” “可是——” “慧慧嫂子,不如你陪我去诵经吧。我看你有些心浮气躁,诵经能让你心平气和的。” 陆达慧心里想拒绝,脚却不由自主地跟爱梅去了隔壁。妈祖像前焚着檀木塔香,在阳光的混合下,室内颇有云遮雾绕的景况。爱梅诵的是《八十八佛忏悔文》,她知道陆达慧是不懂这个的,便把书本子递给她,自己跪坐在蒲垫上背诵起来。 一个古代传说人物,一篇佛教经文,不伦不类的搭配却让陆达慧心生敬畏。可她实在是不懂这经文的意义,只能陪爱梅在蒲垫跪坐。时间慢慢流逝,陆达慧的心终于宁静。 爱梅突然说:“慧慧嫂子,我从来没有后悔跟阿潜。我爱他,更信他。” 如醍醐灌顶。 陆达慧下楼的时候,陈义天还在客厅里等他,见她下来,就咧开嘴傻笑:“你真是个不折不扣大吃货,知道饭好了就下楼。” 陆达慧心情好得白了他一眼,就自个儿往外走。陈义天两步赶上去,拉住她胳膊,忿忿道:“近来脾气见涨啊,这是我收拾的少了吗?”说着凑进她耳边又小声道,“看我今晚怎么整死你!”幸亏屋子里没别的人,不过陆达慧的耳朵还是开始泛红并有向脖子快速蔓延的趋势。 “老流氓!”陆达慧小声嘟囔地骂了一句,突然想起爱梅那句如佛偈的话“我爱他,更信他”,又想起某一个晚上陈义天也说过类似让自己信他的话,慢慢回过神来,抬起头一眼不眨地盯着陈义天看。 执着的眼神倒是把陈义天看虚了,按往常的经验,她不是应该耍浑对自己又骂又打得吗?微一愣神,陈义天虚笑道:“看这么认真,像没见过男人的样儿?” “是啊,没见过像你这么好看的男人!” 陈义天从来不知道他家媳妇儿能厚颜无耻得如此可爱,如此漂亮。本想紧赶着再表扬她几句,院子里响起了汽车的声音,就听见管家高声唱喝:“先生回来了——” 陈义天和陆达慧俱是一愣,没想到几天不见的龙潜突然在大中午的时候回来了。 “天爷、嫂子,你们在正好,一会儿就在这里吃饭,我这里有个重要事!”龙潜一身风尘,转身又嘱咐管家,“叫他们快点摆饭,我一大早就喝了碗水。” “什么事?”陈义天问。 “大事!我上去换身衣服就下来。”龙潜一边说,一边疾步上楼。 小大姐们摆饭的时候,龙潜从楼上下来了,他身后跟着爱梅。这让陆达慧很诧异,也不由猜想是有多大的事将要发生——要知道自爱梅从白云山接回他们后,就再没下过楼。 “我下周一就要启程去日本受训。”餐桌上,龙潜平静地说道。 “啊?是因为要出任宪兵队队长?”陆达慧的反应足够快。 反观爱梅,她不仅不知道龙潜要去日本,连他即将上任新职务也不知道。问话的是陆达慧,龙潜的目光却瞟向爱梅,一闪而过,只能让关心他的人恍惚察觉到。 “一半一半。”龙潜说道,“受训是肯定的,但去日本是因为我在新年晚会上又立了一功。”看大家对他所立之功都颇感兴趣的样子,他也就捡些能讲的详详细细表了一表。原来是有人密谋在新年舞会上刺杀,不管是日本参事官亦或是省长、市长,反正舞会上俱是亲日的达官显贵,干掉一个不亏本,干掉一双就赚了。可惜他们遇到了龙潜,他近乎狐狸的狡猾识破了他们的计划,不仅成功阻止了这场刺杀行动,而且逮捕了执行任务的刺客。 “我,我听人说是共产党?”陆达慧压低声音问道。 龙潜先是很诧异,旋即就明白她知道悬头示众这事,于是摇摇头道:“不是。不过最近抗日份子又开始活跃,所以我们才出此下策,不管是哪拨人,都能让他们头皮紧一紧。” 陆达慧舒了一口气,龙潜的坦然让她知道被杀的不是欧海,很快又为自己的狭隘感到赧颜。 “那你这一走,你这边的防空指挥由谁代理?”陈义天带开血腥的话题。 “当然是总指挥。” “他倒是不怕事多。”陈义天嘲讽一笑。 “你很熟?”陆达慧状是随意地对陈义天一问。 “和先生一起喝了那么多顿酒,再不知道些人事,你真盼着我成傻子啊?” “我!”陆达慧一时语顿。 “好了,我有事要拜托二位。”龙潜用筷子敲了敲酒杯,再次唤回大家的注意,“这次我去日本大概要半年的时间。所以,我想请天爷和嫂子到主宅来住。” 陆达慧第一时间看向爱梅,爱梅只低着头,默默捡着碗里的豆子吃,仿佛他们说的话都和她无关一样。 “虽然我去日本,可指不定有人会来拜访,还有三节五庆总得人情走动,你们也知道阿梅从来不管这些事,就请天爷和嫂子多担待点,也照应照应阿梅。” “我听你的,你拿主意。”陆达慧把主动权给陈义天。 “那搬过来吧。本来阿潜就安排我们住这里的,是你当初性子倔,偏要跑工人房住......”看陆达慧瞪过来,陈义天也就讪讪闭了嘴。 除了陈氏夫妇搬进主宅,龙潜的离开没给人造成任何影响,爱梅还是在她的三楼过她自己的日子,管家还是管着小大姐们不让她们偷懒......不过还真有一件事是让龙潜料对的。他刚离开没几天就有人上门拜访来了。 “忠叔,家里还好吧?”天还冷,雪瑶已经脱了呢大衣,只在旗袍外穿了件薄线开衫,她一边和管家打招呼,一边让小大姐从她车上搬东西下来,“阿潜这一走大半年,我就怕这屋里缺东少西,还有什么需要的,你只管来找我。” 管家张张嘴,看她一副女主人的样,终还是没把话说出来。这时在玻璃花房里看书的陈义天和陆达慧闻声走出来,正好和进门的雪瑶打了个照面。 “忠叔!”陆达慧把在门口的管家叫了进来,“雪瑶小姐的拜帖怎么没拿给我和义天啊?这让我们什么准备都没有,怎么招待雪瑶小姐。”
管家半躬着身子暗暗叫苦,这雪瑶小姐是突然上门,哪里来的拜帖。正想自认倒霉把这个错认了,不得罪两边人,雪瑶不让人请地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开了口:“陈太太一向住工人房,可能不知道我来这里从来不下帖子,再说了,主人家都不在,送什么拜帖。” “是啊,明知主人家不在还跑来是什么意思啊?”陆达慧也是笑眯眯地说得不咸不淡 “要不是看在和阿潜的交情,你以为我想来看你们有没有被饿死啊!”雪瑶压不住火提高了嗓门,自从拜了金委员作干爹,谁对她不是恭维有加,何曾受过这样的冷言冷语。 “慧慧!”陈义天脸一冷,喝住还想说话的陆达慧,转而又对雪瑶笑道,“内子不懂规矩,失礼的地方还望雪瑶小姐海涵。” 雪瑶已经平息了那口气,却仍是眉眼低垂不说话。客厅的气氛有些低。最会读人眼色的管家早叫了小大姐沏茶,这时忙亲自把茶送了上来。 “雪瑶小姐请喝茶。谢谢你送来的东西。这炼乳真是好玩意,有钱也买不到。”一边说一边轻抚了下陆达慧的背,“你不是说睡眠不好吗?睡前兑一杯喝有助睡眠。”在最实际的好处面前,陆达慧不得不扭扭捏捏向雪瑶道谢:“谢谢啊。” 此时,雪瑶才哼了一声,端起面前的茶杯轻抿了一口,算是接受了道歉与道谢。没有龙潜这个调节器,不过就着快到的农历新年又寒暄了几句,即陷入了无话可说的尴尬局面,雪瑶终于坐不住,抬脚便走人。 1944年1月20日*金宅*下午16时 “干爹啊!”一回到金委员的住处,雪瑶就忍不住抱怨,“你让我去看什么看,真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对他们那么好,阿潜还让他们住他家里,明明就一对乡下土包子!对两罐炼乳就稀罕成那样!”随即把陆达慧前倨后恭的模样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番,惹得金委员呵呵直笑。 “耀如,你怎么看?”笑完,金委员又问在旁边一直带笑倾听的耀如。 “头脑简单、有情有义。”耀如掐掉手中的烟,“其实我跟陈太太接触不多,据说她当年是新开最红的歌女,本来前途无可限量却跟了陈义天,这就是所谓的头脑简单;有情有义则是陈义天一路落魄至如今寄人篱下,她还能不离不弃守在他身边,算是一不错的女人。” 金委员微点了点头,算是同意耀如的说法。 耀如看他面色,还有想继续听下去的意思,遂又说道:“先生让雪瑶小姐去龙潜那里不就是想看看陈太太是不是还安份吗?恕我说句实话,陈太太就是有心勾结**,她也没那心计去做。您看看她之前还想学人传消息,只知道把消息给传出去,就没考虑过会不会有人跟踪,也不想想接消息的人是什么身份,能不能再次把她的消息传出去。” 那方便医院的院长也实属倒霉,他其实就是个无党派的爱心人士,不管对方是达官贵人或是贫穷百姓,不管是国民党还是共产党或者这个党那个派,他都本着医者父母心的态度去对待,但因为陆达慧的举动,却被牵连入狱。 “她上次那么做,估计是被关白云山给关急了。狗急了还跳墙,何况还是一大活人,现而今她在龙潜那里又过上了舒坦日子,折腾不起来的。” 这一次,金委员没有如刚才那样点头,反而是若有所思地微微蹙起眉头。 “其实吧,”耀如继续笑道,“这陈义天两口子还真像是鸡肋。” “这话怎么说?”在耀如长篇阔论这么久后,金委员终于开口说话,耀如说话偶尔用典,让他常常惊喜。 “留着不过是不确定的利益,弃了也要费人力精力。不过既然是鸡肋,聊甚于无,啃着过过嘴瘾也不错。” 艰深隐晦的话,金委员却听得明白。他以为让一只鸿鹄装一两天麻雀容易,装上一年半载则很难;而以他对陈义天夫妇长达差不多一年的观察,生活已经把他们磨成了麻雀;自己堂堂一党委员花费心力对付一市井小民确实丢份。金委员思索半晌,又看了看雪瑶,突然笑道:“幼时吾家里烧鸡,闻着味香,便缠连于灶台之间,母亲怜吾幼小,常剔一鸡肋赐之,现回想起来,确实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