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话 守灵夜
孙老师的灵堂就设在X大的教师家属区。这原本不合规矩,不过,由于小区内住的都是相熟的老师,本不会计较这许多,倒也相安无事。许佳嘉一早在家属区大门口候着我,我和费尔南多打车到达那里,才刚一下车,她便迎了上来,彼此寒暄了两句之后,一起朝灵堂的方向走去。“孙老师是怎么去世的?”我边走边朝她问道。“夜里睡觉就再也没醒过来……你也知道,他心脏病好些年了,虽然医不好,却也没出过什么大纰漏,这次,实在有些突然。”她脸上带着悲伤的神色,低声答道。她毕竟和我不一样。她父亲也是X大的老师,一家三口也住在这个家属院里,孙老师几乎是看着她长大。这样一个亲厚的长辈突然离去,可以想见,她心里的感触一定比我来得更深。我轻轻抚了抚她的背脊,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得继续问道:“现在是师母在打理所有事?这……忙不过来吧?”许佳嘉点了点头:“孙老师的儿子在国外念书,现在还没能赶回来。我说是叫你们来一起为孙老师守灵,实际上更多的是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你是没看见,师母那么伤心,连站都站不稳了,还得强撑着应付那些来吊唁的亲朋好友,我看在眼里,真是不好受。”在我的印象里,师母一直是一个很柔弱的女人。虽然快要五十岁了,可她在孙老师面前永远言语甜软举止轻柔,似乎早已习惯了被自己的丈夫捧在手心里呵护。如今遭受这么大的打击,真不知她要怎样才能挨得过。我只觉得心下有些凄然。对于人类来说,携手一起老去实在是太过奢侈的梦想。总有一个人会先走,剩下另一个人独自承受思念与孤单,阳相隔,仿佛是一道天命,永不可被违逆——灵堂周围,已经陆陆续续来了许多来凭吊逝者的人。因为只有师母一个人打理,场面难免有些乱。我看她脚步踉跄,似是随时都会昏倒一样,也顾不得和其他几个被许佳嘉叫来的同学打招呼,径直快步走到她面前,伸手搀住了她的胳膊。她抬起头来,拂去额边的乱发,定睛看着我的脸,老半天才想起来我是谁,抱歉地对我道:“是……安妮吧?好久不见了,谢谢你来看孙老师……”我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心里有些发堵,点点头,道:“师母,你别太伤心,一定要保重子,无论有什么事,你只管吩咐我和几个同学帮你办就好,今天我们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师母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来,道:“谢谢,谢谢了……你们都是好孩子,孙老师他灵不远,看见你们这样,一定觉得很欣慰。”我将她扶到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嘱咐她休息一会儿,接着四处打量。前来吊唁的人,很多都是X大的教职员工,当中有不少我很熟悉的面孔,我想应该上去打个招呼,可是蓦然发现,有很多老师,我连他们姓什么都不记得了。正犹豫间,人从中突然闪过了一张脸。靠那一脸横,我连五官都不用细看就知道,除了林绣云,绝对没有别人逝者为大,我本不应该在这种场合爆粗口,可这女人哪里都要掺和一脚,实在是太恶心人了我拨开人群直朝她奔了过去。她看见了我,可这次,她却没有跑,反而悠闲地抱着肩膀,靠在了墙壁上。“你在这干什么?”我冲到她面前,毫不客气指着她鼻子就问。林绣云上上下下将我打量一番,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态来:“哟,这不是古安妮吗?好久不见呀,怎么,你也来给孙老师送行?”我bī)近她,用恶狠狠的口吻道:“你少装腔作势我警告你,今天这样的场合可容不得你耍花样,你要是敢捣乱,我……”“对呀,今天这样的场合,要是搞出事来就不太好了。”她笑嘻嘻地打断我,“你要是不想这样的事发生,就离我远一点,不然,我就做场大戏给你看,哇,好期待啊”这女人,真是恬不知耻到了一定境界了要不是现在况特殊,我真会一拳头砸在她脸上请她尝尝滋味“你到底……”我怒从心头起,不自觉地声音也大了起来,连忙压低声音,道:“你到底想干什么?”她朝我咧嘴一笑,一脸欠揍地道:“我还能来干什么?再怎么说孙老师也是我的同事,他现在死了,我来送他一程,很奇怪么?你别忘了,我们俩可曾经同时教过你呢”我伸出一只手指直戳到她面上去,咬牙切齿地道:“你给我小心点,我会一直盯着你的。”她朝我旁的费尔南多瞥了一眼,鼻子里喷出一股冷气:“哼,还是先盯住你的小人吧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可千万别再丢了”说着,她一扭子,没入人群当中。我简直快要气炸了,立刻就要什么也不顾地追上去。费尔南多在我后拉住了我,冲我缓缓摇了摇头。我停下脚步,做了几次深呼吸,拼命想将口的闷气吐出。这样的场合,一点点小争吵都可能掀起轩然大。阿神最近不能陪在我边,或许,我真的应该学着冷静和成熟一点,来独自面对这一切——晚上点钟,天色逐渐黑了下来,灵堂周围的人也越来越少。我站了一整个下午,眼梢又要随时带着林绣云,不觉有些疲累,于是,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预备休息一会儿。费尔南多虽与孙老师素昧平生,但因为我的关系,也帮了不少忙,看起来着实并不轻松。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将他拉到边来,小声道:“要不,你先回餐厅吧,我和这么多同学在一起,没问题的。”他沉吟片刻,道:“我还是在这里陪着你,你又遇见了那个女人,万一出了什么事怎么办?”他认真的表让我有点想笑。这位哥哥,我知道你是关心我,可是,就算是真的有事发生,你根本帮不了我,而且,还很有可能变成那女人要挟我的筹码,这样一来,我的麻烦反而会更大吧?我想了想,对他道:“行了,我有分寸,今天是给孙老师守灵,我一定不会乱来的。你放心回去吧,总之我答应你,绝不去招惹林绣云,行吗?”他仍是不放心:“你确定?”我用诚恳的目光盯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么好的,我回餐厅看看,你遇到任何事都不要擅自行动,先跟我或者你mama联系,记住了吗?”在得到我肯定的答复之后,他亲了一下我的头发,然后转离开。我看着他的影消失在一大片树木之后,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这一下午实在是太忙了,我根本没有任何时间去想一想,林绣云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出现。以她现在的份和个,她绝不可能只是来悼念孙老师这么简单。我无比相信,如今的她,做任何一件事,都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可是,我就是揣度不出,在这样的地方,她究竟意何为?“安妮,忙了好几个钟头,饿了吧?”旁飘来一阵香喷喷的味道,我一抬头,发现师母正站在我面前,手里端着一个气腾腾的碗。她冲我笑笑,道:“给你下了碗面,吃完早些回家休息去吧。”我连忙把面碗接过来,口中道:“那怎么行?说好了来给孙老师守灵的,不能半途而废啊”师母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柔声道:“安妮你听我说。咱们中国人讲究守灵的时候,人越多越好,可是我相信他——”她朝着照片的方向看了看,“不会在乎这些俗礼的。你们都是有有义的好孩子,这份,师母记住了。可若是为了这件事影响你们的生活,我相信,孙老师也不愿意。明天一早,我儿子也该到家了,你听话,早点回去,好吗?”我默然拿起筷子在碗里搅拌了半晌,方才开口道:“……要不,等过了12点,我再走。”我可一直盯着林绣云呢,这时候她不知在哪个角落里筹划谋,她不走,我怎敢放心离开?师母没有再拒绝,看着我将面吃下大半碗,才站起来去忙别的事了。……接近午夜的时候,温度骤然降低。现在可是六月份,就算夜里会凉一点,断不至于到了这种程度。我原本已经半倚在棚子里昏昏睡,此刻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一阵寒风从我畔掠过,我露在空气中的胳膊顿时觉得如针扎般疼痛。,林绣云,她终究还是动手了我迅速站起来,朝棚子外跑了两步,站在一块较为空阔的地方,眯起仔细观察周围的况。头顶上,又刮过一股邪风。我急急抬头,只见一个灰色的影子从半空中飘过,长长的衣袂拖在后,随着风肆意翻飞起舞。师母显然也将这一幕尽收眼底,从不远处跑了过来,揪住我的衣服下摆用变调的声音喊道:“安妮,你看到了吗?是不是宝存回来了?是不是?”孙老师品德纯良温厚,就算死,灵魂又怎会带着邪气?我将她按在椅子上,道:“师母,你坐在这里,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不要乱动。我去看看。”说罢,我快速追着那灰色的影子而去。然而,没等我跑出两步,再一抬头,却发现那影子已经不见踪迹。风窜进了灵堂,将挂在左侧的一条藏蓝色的祭幛掀了起来,带着沉厚的力量扫倒了供桌上的一只花瓶。遭了,长明灯我心里一惊,再没时间管什么灰色的影子,直奔灵堂而去。可,还没等我跑进灵堂,就见供桌上的光线突然一暗,我吓得魂飞魄散,再定睛一看,天哪,那根长长的白色蜡烛,竟真的熄灭了我颓然蹲在了地上。长明灯,在传统中代表的是逝者的灵魂。是灵魂去到司之前,最后的栖息之地。因此,无论黑夜白天,必须有专人看守,决不能让它熄灭,否则,即为不祥之兆。那灰雾一般的人形从祭幛中旋了出来,摇摇摆摆地升至空中,一个转便消失不见。那阵风,也停了下来,四周的温度重新恢复正常。师母跌跌撞撞地从外面扑了进来,见到长明灯已熄,不大放悲声。且不论这长明灯的说法迷信与否,至少千百年来,我们大多数中国人,都对其世代尊崇。若不是刚才那一阵怪风和灰影,师母现在,必定正伴在灯的左右。林绣云,你玩得太大了我怒极攻心,没工夫再理师母的状况,像个疯子一样冲了出去。一个肥胖的影在路灯下显得尤其庞大,正不疾不徐地朝家属区大门口的方向走去。我三步并作两步赶了过去,一把揪住她的后领,强bī)着她转过来,一拳就招呼在她的下颚,怒吼道:“孙老师跟你无冤无仇,他人已经不在了,你为什么连他的灵堂都不放过?”林绣云被我打得一个踉跄,朝后退了两步坐在地上,但很快又爬了起来。一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脸上带出一丝恶的笑,道:“你说对了,我跟孙老师无冤无仇,何必跟他过不去?事搞成这样,你只能怪你自己”“你还有理”我又朝她挥出一拳,却被她矮着子躲掉了。“古安妮,我今天来,原本还真不是想要弄什么风波,可你偏偏要和我过不去。很好,我就一偿你的心愿,你给我记住了,这就是你自以为是的下场”她恶狠狠地吐出这句话,脸色突然一变,又露出笑容来:“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有证据,就只管将我带去警察局,否则,就有多远滚多远。实话跟你说了吧,这所有的人,包括你,都是我的小玩具,我怎么玩,就怎么玩。”话毕,她扭过子,悠然自得地离开了家属区。所以,我又错了?我犯了这么大的错,却还以为,自己是无私与正义的化?这世上,还有比我更愚蠢的人吗?——离开孙老师的灵堂时,已经是凌晨2点钟。我一个人慢慢在空dàng)dàng)的街道上踟蹰而行,脑袋里乱得犹如一团麻。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改掉这辨不清事实的毛病?我一直以为自己能够铲除一切邪恶,可事实上却时常扮演着麻烦制造者的角色。这一次,就算师母被蒙在鼓里,不会跟我计较,我心里,真的能就此放下?我的腿伤尚未痊愈,走了许久,觉得有些微疼痛,于是索停了下来,靠在路边一栋房子的外墙上稍作休息。街对面,是一座新建成不久的写字楼。几乎所有的房间都黑着灯,唯有顶楼的一个窗户,透出白色的灯光来。这么晚了,难道还有人加班吗?我有点好奇,朝着那窗户又多瞧了两眼。不知怎地,我觉得有些不妥。那白光,似乎有点闪烁,看得久了,会发现那白泠泠的颜色里,还糅杂着几丝莹莹的绿色光芒。“啊——”一声尖利的锐叫划破夜空。那盏灯闪烁了两下,倏然熄灭。出事了我快速穿过马路,跑上写字楼的台阶,正要推开透明的玻璃大门,手却忽地停住了。“古安妮,不要莽撞,万事多想想再行动。”阿神的声音在我的脑中回dàng)。我曾经答应过它,今后无论遇到任何事,都要和它一起面对,绝不可以擅自作决定。现在,我应该进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