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人死宛如残灯,我魂魄沉沉无依。 那梦里无穷无尽的血腥涌来,我满额是汗,猛然一醒,下意识捂着胸口,却并无淋漓鲜血。 我惊讶莫名,只道自己已经魂入幽冥,然后周围气息温暖舒适,竟浑然不似森森地府。那床铺柔软,周围布置熟悉又陌生,与我少女时候闺房布置一般无二。 也不知是谁将我安置于此,我支起上身,微微一动,才发现身上穿的是件薄薄粉金轻纱白领裙。这是我少女时常穿的裙子,喜爱在中午小睡时候套在身上,再在身上加一件薄薄百花被。 这件裙许久不曾穿了,也不知谁将裙子套在我身上。而我目光低垂,竟然看见身上盖着的是柔软的百花被。 阳光从东边窗户照入,滑过了梳妆台,那梳妆台上摆着明亮的铜镜,盛胭脂的白玉石盒子,相思木梳上系着一道红红绳儿,紫檀木做的首饰盒边放置两个一大一小翡翠瓶子,大的盛着水粉,小瓶里盛着梳头用的发油。 一切布置,竟然熟悉得让人不可思议。 而我望向梳妆台,顿时一呆。那梳妆台上摆着铜镜,镜里照着我的样子。镜中的我眼睛勾起,眼角泛着桃花,一头长发乌亮,宛如缎子一般,散在我的身上。 我情不自禁摸着脸蛋,那镜中少女是我十八岁时候样子,我伸手捂脸,那镜中人亦做同样动作。我如何会变成这等模样? 还不曾反应过来,那门被一道娇小身影推开,进来的少女十四岁年纪,眼睛弯弯,目光清亮,脸颊稚气未脱,正是我的小妹风雅小娴。 “二姐,快些!凤哥哥回来了。” 我又惊又惧,小娴都死了十年了,如何会又出现在我面前。我整个人一抖,竟不知整件事情是谁安排。小娴却浑然不觉,伸手拉住我的手掌,她的手又温又软,不似鬼魂妖怪。 我一生从来不曾如此吃惊,被小娴拉着,赤足匆匆套上粉白色绣花鞋。 最初惊讶恐惧散去,我看着小娴,心中却是一酸。小娴小我四岁,在我心中,只是个未长大的meimei,简单得像河里的水,她活泼可爱,老爱黏着我,我虽然喜欢她,然而也不会与她有很多共同语言。 如今她拉着我的手,就像从前一样,毫无芥蒂。我明明知道她已经死了,可竟然不免一阵欢喜。恍然之间,我只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箫庭对我的残忍,那如噩梦一般的岁月,只不过是我午睡时候的胡思乱想。然而我摇摇头,我并未疯癫,眼前一切,虽然不可思议,但却并非真实。 也不知何人,如此神通广大,安排这一切。 我心口慢慢变冷,望着眼前“小娴”,想要抽去手。 然而她已经拉我走出相府,不过一巷之隔,眼前赫然正是将军府。我惊讶莫名,透过巷口望去,此处正是西华街。然而将军府早被焚毁,如何会又重新建立? 慢慢的,我有些须明白,眼前的一切,只怕并非有人设计。只因为这世上没有一个人,能做到如此地步。 小娴已经拉我入将军府,所谓将军府,并非名字叫将军府。这所宽大府邸,是西燕将军老来住所,家眷亦一并住入,因为面积极为宽阔,房屋连绵,也不知有多少间。京城市井间戏称此处为将军府。 我胡思乱想,回过神来,已经被小娴拉到将军府的练武场。我向来厌恶来此,只因为不愿意见到凤乐。此刻要回神已经来不及,于是呆呆站立。 那练武场传来哗啦水响,我抬着头,见着一名硬俊男子,赤着上身,将一桶水浇在身上。水珠儿哗啦啦落下,那男子身子骨极俊挺,肌肤流露出塞外红柳的鲜润,头发根根宛如铁丝,不曾用发带束住,散在身上。 水珠流过他尖削下巴,我只看着他侧脸,那男子神色专注,抓起了旁边弓箭,静静站定,眼睛黑漆漆的。他足微分,手指上玉石扳指擦过箭身,箭身平平,蓦然一箭射出,去势有如流星,正中箭靶上红心。 小娴喝彩称赞,我却别过头。凤乐素来被我讨厌,尤其记得以后多年,他的虚伪无耻,我便比当年自己更厌恶他。 我身在冷宫,他对我极尽讽刺之能事,让我痛苦愤怒。我手紧紧捉着胸口,牙齿咬着嘴唇。我听着他唤我:“花间——” 那声音低沉,无论谁听了,都会心口一动。他就是如此,沉稳、安定。无论谁瞧见,都会情不自禁信任他。 我看着少年时候的凤乐,心中冷冷一哼。 小娴拍着手,她样子兴奋,说道:“凤哥哥,明日的秋猎,你一定会去对不对?” 凤乐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他心计这般深沉,极善于韬光养晦,才不会露出锋芒,惹人猜疑。我轻蔑他的虚伪,淡淡笑了笑说:“你若不去,真是可惜。” 他脸上似有几分尴尬,拉起旁边的衣服,披在身上,眼睛里却闪过了一道光,宛如细微的火花,一闪而没,却不曾逃过我的眼睛。 我极讨厌他,小娴却很欢喜凤乐。这亦难怪,凤乐身上,总似有一样奇异的魅力,就算对他有再多不满,到最后却会情不自禁喜欢他,就连敌人亦不例外。
他身上的温和淡定,不是春天江南柳梢春风般的柔和,而是如海洋般宽阔无边。他的言行举止,如浪花拍打海边般款款温柔,骨子里的力量蕴而不露,能够慢慢磨去针对他人的所以锋利。不动声色,却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能将他恨得咬牙切齿的人,也只有我。 我微微一笑,和声说:“小娴,回去吧,不要打扰凤大哥练箭。” 记得从前每次见到凤乐,我都会争锋相对。然而经历许多,我也不会将喜恶写在面上。毫无理由暴躁,亦只会显得我无理取闹。他以沉定应对我的无礼,而这一次,我决计不会输他。 小娴不是很愿意离开,只是不便违逆我。 奇异的是,从前我每次见到凤乐,心中的郁闷愤恨都消失无踪。死过一次,我只将他当做敌人,实在不值得我为他生气愤怒。 小娴拉着我的手,我心中一颤,好久不曾被她如此亲密对待。她临死时候,冷冰冰无神的眼神还回荡在我眼前,我知道她是恨着我的。 我向来坚信做了就没有后悔的道理。就如我爱箫庭,就算被他刺得遍体淋伤,亦是不悔。既然是自己选择,我可以为他痛苦难受,却不会为自己决定而后悔。既然给他伤害自己的权利,结果再怎么苦涩,亦是自己种的因结出的果子,自己执迷不悟,又何苦怨天尤人。 后悔,不过是一个人的软弱,总将过去事情寄托不可能的机会,再使自己更加难受罢了。 然而与小娴手掌相贴,我竟然翻腾一股悔意。 牵着我手的,是我同胞血脉,与我流一样的血,是我在世上的亲人。亦是被我亲手所害的meimei。 记得箫庭登基为帝,我亦成为皇后。然而身为帝后不过两年,我与箫庭之间,就已然冷漠如冰。反复争吵,诸多矛盾,我心中疲倦,箫庭对我日渐冷淡厌烦。 那一年,小娴不过十九岁,风华正茂,清澈得如清晨荷叶上的露水,单纯无瑕。 少女的情怀是一首优美的诗,每一次箫庭来到风雅家,我只发现她目光含情,总不离箫庭左右。那份少女羞涩,我决计不会错认。我心中惊恐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