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隐痛
沒了血灵芝炖汤喝,老南疆王毫无悬念咽下最后一口气。 大王子蒙孑继承王位,为新任南疆王。殿内百官及众位祭司因大王子未曾献出血灵芝挽救老国王性命而颇有微词,但念及大王子这些年行事端正也便再无深究,祭天祭祖之后,参拜了新王。 蒙孑封王不久,行宫美人一并得到嘉赏,封了七位夫人。唯有寝殿伺候的阿弃未曾得到一星半点关注。 鉴于阿弃身份有些错综复杂。宫人管事也不敢使唤她干活,阿弃便日日自己找些活來打发时间。 新王蒙孑一直对她保持视而不见的态度。阿弃虽日日晃悠在王宫之内,但他好似忘记宫内有这么一个人存在。 明月如霜,阿弃跪在新王寝殿玉石长阶口等待蒙孑归來。 蒙孑雍容王服披身,由神武侍卫护着自殿外归來。遥遥瞧见跪地的那一抹淡粉衣衫,他自动忽视,面无表情踏入殿门。 衣角被拽住,他稍稍一顿。 阿弃张了张口,似又找不到合宜的话來说,只一味仰首望着他的后背。 “你跪在这干什么。”蒙孑并未看她一眼,背身道。 “我……我來看看你。”她小声说。 “看过了,该走了。”华贵衣角自阿弃手中滑脱,他步入深殿。 白玉石阶上拂过几片枯叶,阿弃跪在殿门外默默哭泣。 夜幕渐深,几位美人自殿外渐次而入,见她跪在此处失魂落魄,皆掩着口鼻讥笑一番再入了殿门去。最后一位被招入寝殿的是阿诗那夫人。 阿诗那亲手端了一坛酒笑盈盈而來。刚走到殿门处,便将酒坛盖子麻利一掀豪爽一丢,行云流水般将满满一坛子红酒自阿弃头上浇下去,收尾动作甚是洒脱,酒坛一掷一气呵成哭嚷着推门进去,“王你瞧瞧,堵在门口的侍女将我手中的酒坛子打翻了,真是可惜了西域进献的珍贵红葡萄酒。” 殿内丝竹糜糜,琴声愔愔,清歌笑语。阿弃跪在殿门外时不时听到蒙孑爽朗开怀的笑声。 蒙铎來时,殿内乐声渐弱,似是接近尾声。他望了望跪地的阿弃,浅浅勾了下唇角,眸底邪气恍惚一逝,便推开殿门进去。 门扉大敞,阿弃见了殿内景致。几位夫人喝得面若桃花,秋瞳迷离。甚至有性子比较放得开的美人,坦着酥胸将玉臂勾在蒙孑的脖子上。 端坐在宽大玉椅上的蒙孑仍是面无表情,同美人的热情來讲,显得他颇为凉薄。 阿弃不明白,依蒙孑此时这幅面部表情來看,不知方才发出一连串抒怀大笑的人是不是他。 如果是他,真是个善于转型的性子。一场美人宴会,便展示出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來,这真是一门不大好学的变脸学问。 阿弃望见蒙铎跪在闲闲奏乐的乐师中央,他道:“参见王兄。请问王兄,阿弃又犯了何事被罚跪在殿门口。” 蒙孑转而又换了一种神情,颇为慵懒斜斜靠在椅垫之上,“怎么,王弟有兴趣知道?” “是。”这是一记响亮而肯定的回答。 蒙孑却端起身侧的醴酒,慢悠悠品着。 擅长抢戏的阿诗那自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抢戏的机会,她俯了身子便睁眼说瞎话:“回端木王,阿弃打翻了宫内珍藏的西域葡萄酒。” “一坛子葡萄酒而已,待臣弟将府内珍藏的几坛美酒献给王兄,还望王兄饶恕阿弃。” 蒙孑端着酒盏起身,步调悠闲走到蒙铎身边,扶他起身,“那怎么成,我们兄弟俩不要因为一坛酒一个卑贱的侍女伤了和气。”他淡淡瞥了眼殿外那道身影,“跪跪无妨,咱们兄弟好久沒痛饮一番了,來,铎铎,今日陪着王兄不醉不归。” 蒙铎不动声色避开蒙孑触到他肩膀的手,“这么说,王兄定是要惩罚阿弃。” 蒙孑将手臂收回,微醺的面色稍稍不悦,“是又怎样,孤王罚了侍女让弟弟如此不高兴了。” 蒙铎未曾答话,转而走到石台长宴上,端起一坛酒啪的一声猛摔在地上,瓷坛碎裂,顷刻,暗红的液体伴着酒香蔓延一地。 声声丝乐戛然而止,乐师及美人们被这一记响动砸得惊醒,一时之间,殿内寂静如灭。 “蒙铎也打翻了一坛子西域美酒,是不是要同阿弃姑娘一起跪在门外受罚。” 蒙孑脸色彻底暗了下來,摆手遣散一众下人。 他静静凝视蒙铎,“你究竟是何意思。” “王兄认为卑贱的,蒙铎并不认为卑贱,若是王兄不能好好珍惜,不如将另王兄碍眼的东西丢弃。”他稍稍顿了一下,“蒙铎不会嫌弃。” 蒙孑满身怒气,出了殿门一把将跪地的阿弃拎了进來丢到地上,“你就为了这个女人同王兄这般较劲么,若是传出去成何体统。” 蒙铎将瘫在地上的阿弃搂进怀中,轻柔问一句,“阿弃,摔伤了沒?” 阿弃突自挣扎着,看看善变暴怒的蒙孑,又瞅瞅善变温柔的蒙铎,一时间,惊慌失措。 蒙孑见此情景,握紧手中的酒盏,晶莹通透的琉璃盏裂开一条细痕,一滴殷红血珠顺着手掌内侧滴落下來。 蒙铎见了已裂成几瓣的血珠,暗暗勾了勾唇角,将不断挣扎的阿弃再往怀里揉一揉,“王兄,请将阿弃还给蒙铎,蒙铎愿娶阿弃为妻。” 阿弃在他怀中停止挣扎,蒙孑手中的酒盏碎在地上。他翻涌的黑瞳里起伏着波涛般的情绪,怔了良久方将拳头蜷起,道一句,“此女身份卑贱,不配做王弟的妻子,此事孤王不同意。” 阿弃已面如死灰。 “这么说王兄并不打算将阿弃送出王宫。” 还未等蒙孑回答,阿弃自地上站了起來,哀怨的眸子望一眼蒙孑,便哭着跑了出去。 这夜,王殿寝宫的烛火,一夜未灭。宫人于殿门外跪了一地,不敢进去扰了新王将自己灌酒灌得专注的雅兴。 翌日晨起,蒙孑拖着略显疲惫的身子走出寝宫。将一众宫侍轰轰烈烈地赶走,独自站在院中。 他伸手拽了拽覆着薄霜的一枚枯枝,“她什么时候出宫的?” 良久,沒人回复他。 松手,薄霜自枯枝上洒下点点冰晶,他回身一瞅,宫院中只他一人。 郊外打了几只黑猪,蒙孑方将一身猎装换下來,便瞅见墙垣一角那道熟稔的身影。他快步赶过去,恰好她抬眸。 “你沒……”他止了声音。 阿弃跪下,也沒道一句什么,就僵僵跪在那。 “你在这干什么。”他似乎稍稍缓和了心绪,面无表情问一句。 “阿弃在浇花。” “谁让你干这些的?”他有些愤怒。 “……沒,沒有人。” 他又瞅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什么,嘴角微动几下,便转步出了寝宫。 待蒙孑自殿外返回寝宫时,墙垣花丛中的那道身影仍是跪在那,融融月色洒到她身上,添了几分幽冷。 他神色一顿,似是忆起他不曾准她起身,她便一直跪在那。他莫名恼怒起來,一把将她狠狠拽起,“日前不守规矩的从殿里跑出去,如今怎么又守规矩安安分分跪在这儿。你要是喜欢跪着就找个本王看不见的角落跪着去。” 默了片刻,阿弃才苍白道一句,“是。”又俯了俯身子,打算离开,却因跪得时辰有些长,膝盖有些不听使唤,差点又摔了下去。 蒙孑及时将她扶住,掩在宽大袖口间的伤痕就暴露在他眼前。他将她的袖子撸起來,rou皮青青紫紫且掺杂了些被食咬得触目伤痕。 他暗暗吸一口气,“不是应该同蒙铎出宫去么,为什么选择留在宫内受欺辱。” 阿弃将手臂撤回來,用袖子遮盖严实,微微垂头道一句,“沒有。” “沒有?”他倏然抓牢住她的手臂,低吼着,“沒有什么,你这一身伤痕就假的么?你这幅样子是在装可怜么?一心认为你胆小软弱,却沒想到你才是最胆大妄为的一个。”他将她摇了摇,“你说,既然有了心上人,你怎么敢入宫勾引本王。你认为本王仁慈还是认为本王很好骗。” 阿弃疼出一身虚汗,他却沒打算松手的意思,将她的肩膀抓得更近些,“你说你还想从本王身边得到什么,本王不单有血灵芝,还有昆仑雪莲,北极寒参,西州火蟾,你说你还想要哪一个。” 阿弃哭着摇头,“哪个都不想要,我不是为了这些才留下來。” 见了她眼底的泪光,他似乎清醒一些,敛了敛情绪,“你可是为了血灵芝才來接近本王的?” 她垂着头不说话。 他身子越发僵寒,沉甸甸的口吻,“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晕倒在谷底时你的计划就开始了吧。” “不是,那时我不知道你是谁,如果我知道……”她将嘴巴闭上,只泪光楚楚瞅着他。 他面色稍稍回暖一些,“所以,你不是从头骗的我,你是入宫后才开始骗我。” 阿弃不停摇头,眼泪也从未止过,蓦地,她浑身抖了起來,抱着双臂牙齿剧烈打颤,眼看要瘫到地上,被他一手托住。 御医告之他,阿弃是被一种专门吸食人rou白骨的罕见繆毒虫咬伤,眼下是疼晕了过去。虽无性命之忧,但毒虫一旦入体便再无可能引出來。繆毒虫毒性缓慢,潜伏期为一年左右。一年之后毒性开始逐渐蔓延,中繆毒虫之人每日会毒发一个时辰,此时辰疼痛难忍如剜rou割心。缓解此疼痛唯有服用嗜睡草來压制毒性,嗜睡草虽无毒,但食之令人恹恹欲睡,服用时日愈多,嗜睡愈沉,长期下去恐精神欠佳,对身子总是很不利的。” 他听了,身子微微发颤,“哪來的繆毒虫。” 御医道是在阿弃的被褥中发现的。 他一剑劈开了石桌。 此毒虫事件追查下來,牵连一片,最终矛头指向阿诗那。 阿诗那乃大祭司之女。祭司一族,尤其大祭司于南疆国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南疆国祭天祭地祭神甚至招风唤雨卜卦吉凶皆离不开大祭司。若是将阿诗那处死,恐伤了祭司族人的心。 蒙孑便压抑着怒火将阿诗那打入死牢。 阿弃服了大量嗜睡草,睡得正沉。已挂了青胡茬的他,缓缓靠了过來,抚了抚她冰凉的面颊,眸底一片沉痛。 “为什么是蒙铎,为什么是他。”他喃喃着,“若你心中之人不是我的亲弟弟,管他是谁我都会毫不怜惜将那人剐了,无论用何种方法,我会让你爱上我,甘愿留在我身边。可那个人为什么是蒙铎,我最疼惜的弟弟,铎铎。” 他阖了眼睫,紧闭的眼角刻出一道痛苦纠结。那些冰冷不堪的岁月里,那些纷杂凌乱的记忆中,蒙铎是他唯一能感知到的暖,也是因为蒙铎才有了如今的他,南疆国高高在上的君王。 往事如萤火划过…… 蒙铎出生那日,从未下过雪的南疆国飘起了细碎雪花。南疆王命祭司占卜,祭司道此乃诡异之兆,整个祭司家族亦沒人能占破此卦。唯一推演算出小王子活不过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