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书屋 - 言情小说 - 玉笙索在线阅读 - 第十四章 宴射玉津园(十二)

第十四章 宴射玉津园(十二)

    曹慵走后,我拴好门窗,又仔细覆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察觉无异,这才走到木桶旁边,褪去衣服,赤身沉了进去。

    泉水果然寒凉,堪堪是我那夜泡的温度,只是彼时正值暑热,我又燥热难当,便觉得煞是舒服,而现在房内不热不说,我照顾赵匡胤一日滴水未进,粒米未食,早就有些飘飘然,这猛一下水,愣是给水温激的狠狠几个哆嗉。

    可望了望床上的赵匡胤,又觉得自己这身哆嗉委实算不得什么。

    泡了一会儿,待周身凉透,这才擦干身体跑到赵匡胤床前,也替他褪了中衣,只余一个亵裤,便想也没想的就钻进了他的被子。

    以我冰凉之身抱紧他的火烫之躯,怕是要比那巴掌大的湿帕子要好的多吧。

    抱了一会儿,自己的体温渐渐回升,于是又跳下床去泡回桶里,等身子凉了再去抱他,如此反复,直到再感觉不到那桶里的水温,方才作罢。

    而我此时也是一阵头疼脑热,可显见自己的方法起了作用,赵匡胤那紧闭干裂的嘴唇微微张了开来,我探过耳去,听得他虚弱一声:“水——”

    我心中大喜,如今他晓得要水了,又连忙打开门出去将曹慵搁在外面的汤汁端了进来,使劲将他的头托的靠在自己胳膊上,然后把碗对准他的嘴唇,一点一点的喂他喝下去。

    待他喝完,又坐在床前看了好一会儿,发觉他这次并没有吐药,更是高兴,再到他额上摸了一摸,啧啧,烧竟然也褪下去了。

    那种抑制不住的欢喜即刻冲上心头,伏在他身上抱了好一会儿,才出门将胡芮孜叫了进来,而她见到赵匡胤高烧已褪,亦是喜极而泣。

    我拽着她的手道:“如此看来,明日不过正午,官家便可醒来了。”又看了一眼面庞已有了些血色的赵匡胤道:“我得先回去了,这里就你替我看着。切记,在官家彻底醒来之前莫不可向他人提起,常太医最迟晨时也会赶到行宫,你让他看着官家便是了,那个程太医——你且尽量的推脱掉才好。”

    她反握住我的手哽咽道:“芮孜知道了。”斜眼看到那房里的木桶,怔了一瞬,忽然惊奇道:“jiejie你——”

    我叹了口气:“别说了,官家问起,你就道是你做的罢。”

    她眼泪涌出:“jiejie这又是何苦?官家若知道你为他付出这么多,一定会前嫌不记,可你这样把功劳推给meimei,自己受的罪,又有哪个替你尝?”

    我笑的颇有些释然:“我对官家的伤害,也不是这一件事可以补偿。”顿了顿:“况且,你不是一直想寻个机会让自己靠近官家么,如今正是你出头的时候,莫要叫别人抢了。”

    她只抽泣着说不出话来,半晌,才道:“芮孜感念jiejie的大恩大德。”

    我拍着她的肩膀笑道:“什么恩德,不过是看你一片诚心罢了,”复想起她与赵光义的相见,提点道:“我已知你与晋王有些来往,但我亦相信你对官家的心意,该怎么做,你须得心中有数。”

    她显见惊异,但片刻过后对我更加亲近,咬唇坚定道:“jiejie放心,meimei就是死,也定会护官家周全。”抬手替我整了整衣服:“jiejie快回去睡吧,待常太医给官家医治完,meimei再着他去你那里。”

    我点点头道:“好。”深吸一口气,于床前默默看了看赵匡胤一会儿,转身离去。

    两日后,厢房处传来赵匡胤下地的消息,七日后,胡芮孜由正三品婕妤直升为正一品淑妃,与萼贵妃品阶齐名。

    总算是没枉费我当初忙活一场,只是初初听来,虽则替他二人高兴,却也难掩心中的那股酸楚。

    我在床上躺了四五日,除却常太医探过我两回,再没半个人影踏进这房门口半步。

    才喝完祛寒的汤药,就看见侍女带着常太医推门而入,我搁下药碗,朝太医招了招手,侍女转身出去关门。

    我道了句:“官家今日如何?”

    他将药箱放在桌上,朝我拘了一礼道:“已无大碍。这病虽来势汹汹,但是去的也快,官家正值盛年又习武出身,自然康健起来不费时日。”

    我点点头:“那胡淑妃呢,可是还日日伴在官家左右伺候着?”

    他亦点头道:“胡淑妃对官家寸步不离,事无巨细,皆是独力承担。”

    我吁了口气,从案几上摸了块铜钱大小的桂花糕放进嘴里,才渐渐化解了方才药汁在口中遗留的那股子苦劲。冥思想了一会儿,看着他道:“本位的身子呢?”

    他猛然一怔,双手兜在袖口揉捏半天,低头看了地面一会儿,才对着我道:“娘娘福泽深厚,自然吉人天相。”

    我淡淡道:“你且说实话。”

    他身子一抖,跪在地上:“微臣不敢说。”

    我心中一凛,站起来走近他:“有什么不敢说的,莫不是本位这性命要保不住了?”

    他慌忙摇头,脸上折子惊恐后怕的扭曲在一起,道:“并没有娘娘说的那样严重,只是,只是——”

    我不耐烦道:“只是什么?快些说话。”

    他长叹一气,悲戚道:“娘娘之命,撑不过一年。”

    我站的直了,不免向后一歪,身子正正撞在那后侧的木几上面,坚硬棱角咯的我那本就没什么rou的脊背一阵生疼,常太医跪行上前搀着我道:“娘娘千万保重自己。”

    我木讷坐下来,愣了半晌,才呆呆看着他道:“为何会这样?”

    他抿了抿嘴,才道:“娘娘自上回郁金事件后身子就颇为寒凉,今次又被大量寒气侵体,自然不堪重负,即便有微臣的药丸护着,可以卵之力抗击汹涌顽石,定当不自量力,娘娘又未在第一时间让微臣诊治,误了时辰,才有这不可弥补之大错。”

    我黯然道:“再没别的法子了么?”

    他垂首半天,抬起头道:“还请娘娘将此事告与官家,广招宫中与天下医士,许是能为娘娘延命。”

    我道:“除此之外呢”

    他沉重回道:“便是一日不若一日。”

    我咬了咬唇,心中皆是愁滋味,遂摆了摆手:“容本位再想想罢。”停了片刻,对着他道:“官家的病,你可诊出什么异样来?”

    他正哀恸的表情一怔,愣愣半晌,才是说道:“娘娘何出此言?”

    我看他的表情不似伪装,的确是那毫不知情的,便明了赵光义彼时并未对他哥哥下了狠手,不过是拖着由他自生自灭罢了,于是心口一松,嘴角轻扯笑道:“随口问问罢了。”

    他也不深究,沉默片刻,说道:“微臣还有一事须向娘娘禀明。”

    我拢了拢袖口,淡然道:“说吧。”

    他道:“先前娘娘遣微臣查的死蛛,微臣已经查妥了,确是那漠上五彩。”

    我初初来了些兴趣:“是么?”

    他肯定道:“确然是的。照方士之言,那死蛛已然被人工豢养过,浸了药,且咬了人放毒,这才死而不腐。”

    我面露惊异:“它咬人放毒这等事也看的出”

    他道:“寻常带毒的漠上五彩若是自然死亡,必会三个月内化成腐水,可放过毒的却不一样,尸体可保持长达十年之久。娘娘给的这只漠上五彩颜色鲜丽,依形貌死了不超三年,”顿了顿:“微臣斗胆问上一句,娘娘就只此一只么?”

    我颇有不解:“怎的它还有同伴?”

    他坦言道:“不只是同伴,向来那漠上五彩都是雌雄并进,雌咬男子,雄咬女子,分工甚为明确。”

    我追问道:“可你怎知它是咬了人而非畜生?”

    他道:“娘娘有所不知,人工豢养的漠上五彩只攻击人,却不动其他分毫,是以这才是江湖中人热衷寻找的稀有毒物啊。”

    我咋舌道:“想不到世上还有这等奇物,真真是让本位开了眼界。”又道:“此事你未与旁人说起吧?”

    他拱手作揖:“娘娘吩咐过的,微臣不敢乱说。”

    我点点头,他又接着道:“那娘娘,打算如何处置这毒物?”

    我单手撑着桌几想了一会儿,道:“本位暂时也回不了宫,你就先交给皎月罢,她会收好的。”

    他道:“是。”

    我叹了口气:“没事了,你先下去罢。”

    他起身整了整衣服,拎起药箱,才是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娘娘的身子若再拖下去,恐华佗再世,也无力回天了。微臣恳请娘娘能尽快下定决心,延时续命方才是正道。”

    我朝他颔颔首:“知道了。”却在他背影消失那一霎瘫在了坐榻上,身子软绵绵似那抽筋拔骨,一点劲儿也拾不起来。我虽在床上迷糊之际感受到自己内里正一点点虚弱,可决计也不会想到是现下这般结局的。

    想我才将转好不久,老天却这样容不下我,心中凄然难以言喻。再看窗外一片艳阳高照的晴天,更觉自己悲凉无助,伤痛处竟又呕出一口血来,鲜艳红色浸在手中,丝丝淋漓犹若幽冥,化着一股子的残破妖娆,生生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