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袭人

    王狗儿到了城里，天正是最黑时候。但怀里青儿的已经连哭都不哭了。

    刘姥姥走前给王狗儿塞了一叠换洗的尿布，如今已经用光了。包裹里那一堆粘糊糊的脏尿布，上面拉的东西加起来很是不少，昨晚青儿喝的那些骨头汤，是绝对没这么多量的，再看青儿往日里圆乎乎的脸颊，才不过一夜工夫，已经微微有些凹进去，看来竟是拉的脱水了。

    王狗儿也顾不上医馆开门了没有，直接就拍起和顺堂的大门。街上一片静悄悄的，王狗儿一拍门板，声音传的远远的。如今是月末，月亮下去的早，一片黑漆漆、冷飕飕的大街上，此起彼伏的响起了远远近近的狗叫声。

    过了好一会儿，大门后才传来一个睡得迷迷糊糊的男声：“谁啊！”

    王狗儿急切的开口：“大夫快救命呀！有病人！是个女娃，拉肚子拉的不行了。”

    随着说话的声音，和顺堂的门板被卸下两刃，一个衣衫不整的学徒工站在门里，一手捏着火折子，一手搂着门板，动作慢吞吞的，满脸倦意。

    王狗儿来这里卖过蝉蜕，知道和顺堂的主人莫大夫于妇科小儿科很有两手，这个年轻人正是莫大夫收的学徒，听人都叫他小展的，忙抱着青儿一拱手，道：“展小哥，快请莫大夫起来诊治下小女，再耽搁下去……”

    那小展在和顺堂里做了七八年学徒，就算莫大夫总是藏着一手，只叫他看门打杂晒制草药，他自己也私底下学了不少。一见这婴儿神思恍惚的样子，也是惊了惊。再摸青儿鼻息，竟然弱的游丝一般，也顾不得倦意，闷着头去叫莫大夫。

    莫大夫听了急症上门，匆匆就出来了，一把扣住青儿脉门，片刻后，咦了一声，令王狗儿揭开襁褓，再看了看，满是疑虑道：“你这孩儿，莫不是还没足半年？”

    王狗儿猛点头，道：“是六月二十一的生辰，到今天也才三月挂零。这孩子自两个月后头，除了奶外，便爱吃些汤水，昨日却是我们大人疏忽，与她喝了不少猪骨汤，半夜时分就这样了。”

    莫大夫嗯了一会儿，又伸手摸摸囟门，这才点头，可脸上还是一片称奇之色。青儿身子比别的同龄孩子要大些，看起来居然像是有七八个月，再加上神情举止比幼儿多几分灵动，就算此刻病的厉害，瞧着也不像三个月。

    小儿用药，需得格外谨慎。莫大夫又问了半天，才确定只是吃坏了肚子，提笔开了几济汤药。此时刚有鸡鸣声响起，莫大夫索性让小展去帮王狗儿熬药，就在这里给青儿服下第一济。

    王狗儿千恩万谢，和小展去了后面药房，在旁边帮忙煽火。这时青儿早就腹中空空，也拉不出什么东西来，往往肚子一阵绞痛，屁屁下面却只挤出一小团粘糊糊的清水。

    不多时，黑乎乎的药汤熬好，王狗儿给青儿灌了几口，青儿虽然觉得太苦，可想到还是小命要紧，乖乖的皱着鼻子喝了，只是喝完眉头红的火烧一样。

    小展在一边看的新鲜，伸手摸摸青儿红艳艳的眉头，道：“你家这姐儿倒是乖巧。往常也有人招我给小儿熬药，灌下去却是麻烦。”

    王狗儿苦笑叹气，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会儿他倒是回过神来，打定主意，以后再不给青儿乱吃东西了。毕竟是小孩儿身子，娇弱的很，不似大人健朗。便如小展所说，自家这姑娘乖巧，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若是有个好歹，岂不要悔死。

    小展看王狗儿喂完青儿，将冰糖水递来，让他给青儿漱口。王狗儿犹豫一会儿，再三问小展，冰糖水喝了会不会有什么差池，小展听完，知道王狗儿一着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笑的什么似的，连连点头，拍胸脯说道没问题。

    这边收拾停当，王狗儿拿了剩下的几副药，却不敢立刻回家，怕青儿身子一时美好，又有什么差池。脑子一转，想到花家就在附近，便牵了驴，抱着青儿去了。

    花家宅子就在药铺不远处，快到花家时，王狗儿又买了两个果盒子做礼。

    王狗儿到的时候，正是早饭时分，花自芳还和母亲在炕上吃饭。见了王狗儿抱着孩子进来，又拎了果盒，花自芳先埋怨他一通见外，又问了事情，很是热忱的安排他住下，着母亲新打了饭菜上来。三人吃完，花自芳去铺子里忙活，花自芳母亲郑氏却拾起青儿那一包裹尿布，去院子里洗浆了。

    王狗儿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他一个大男人家，哪里会这东西。只推辞一下便罢了。郑氏年纪只有四十出头，十分利索，只一刻钟时间，就将十几片尿布洗好，在院中晾了起来。

    因青儿一夜肚子疼的厉害，一夜眼没和过，喝了药以后，不再腹痛难忍，昏昏沉沉就坠入梦中。王狗儿将青儿往炕上一放，但是也不敢走远，怕青儿肚疼醒来要人，也眯了一会儿。

    郑氏拾掇好，进了屋，刚和王狗儿闲话了几句，就听见院门前有人喊叫，郑氏一喜，笑眯眯道：“王小官先等会儿罢，那是我家嫂子和内侄女过来走调。方才送芳儿出去，顺手拴了大门，少不得去迎一迎，却怠慢了你。”

    王狗儿慌忙摆手，道：“哪敢说怠慢的话，还是我叨扰大娘了。”

    两个说了几句，郑氏就奔去开门，王狗儿隔着窗子往外一看，见一个穿紫裙的中年妇人，并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进来。那女孩儿走路蹦蹦跳跳，又穿了一身的红衫红裙，衬得面白唇红，远远瞧着，一团的玉雪可爱。

    那妇人与郑氏说着话，慢悠悠在庭院里走着，女孩儿却忙不迭的冲向屋子，一掀开帘子，见到王狗儿，怔了怔，指着王狗儿道：“你是哪个？怎么在我妗子家中。”

    王狗儿瞧见她虽问自己，却是眨着大眼，一片烂漫天真，忙含笑道：“我是花自芳的朋友，你便是他妹子么？”

    女孩儿点点头，看见炕上躺了个婴儿，走到跟前看看，似发现了什么好玩事物一样，又是惊奇又是抿嘴笑。过了一会儿，郑氏在门外叫她，那姑娘一个雀跃就出了门，叽叽咕咕和她母亲说着什么，也不知道避讳，竟让王狗儿听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那姑娘见青儿眉毛生的是黄黄颜色，又极淡，忙去向母亲说，自己见到了番邦的娃娃，只是那娃娃没有睁眼，瞧不见是绿眼睛还是红眼睛。

    王狗儿听的也有些笑意。青儿的眉色随了他的外婆，也就是青儿的太婆。王狗儿年幼时候，见过自己外婆几面，对那淡淡的偏黄眉色便有些奇怪，但是听旁人说起，自己太婆年轻时却是十里八乡的美人儿，那眉毛更是有个说头，叫什么春含雾柳。只是外婆的美丽传到了他们这辈，只剩下个面貌端庄罢了。如今青儿年幼，黄眉就显得格外明显，等再大些，恐怕会黑一些，也没这么明显了。

    郑氏听了小姑娘话语，也是笑起来，只小姑娘的母亲有些糊涂，郑氏忙解释一番，道：“嫂子却是不知道，我家中今来了男客，因怕不方便，遂没引见，却不想宁儿自己跑去看了。那黄眉毛的姑娘就是他家闺女，此番来，也是给那奶娃子诊病的。”

    那小姑娘的母亲听了，却是好奇，非要来一看，郑氏想着也没什么大碍，就引了她进来。

    那妇人见了炕上青儿，也是稀奇了半天，伸手摸摸青儿脸蛋，道：“有些瘦。胖点便更好看了。”

    王狗儿忙道：“便是得了腹泻的病症，先头倒是胖的。”

    妇人嗯了两声，拉着那叫宁儿的小姑娘手走了。

    中午时分，只王狗儿和郑氏两个一起吃饭，席面上却是有rou的。莫大夫交代过，青儿除了一天三遍汤药，两日内滴水也不能进，不然恐怕拉的更加厉害。王狗儿瞅青儿挨饿，也是心疼，虽然无法，自己吃起来也有些食不下咽。

    郑氏刚要收拾碗盘，就见外面跑过来那叫宁儿的姑娘，提了只食盒蹦蹦跳跳进来，却是送了些糕点。

    郑氏点了点，是一盘子桂花糕，一盘子绿豆糕，都是自己嫂子拿手的。宁儿送完糕点，却不走了，坐在炕上看青儿。

    青儿好睡了一觉，一直到下午时候才睁眼，王狗儿刚熬好了药，看她恰恰醒来，忙来喂。青儿虽然喝得心甘情愿，但耐不住药太苦，王狗儿又灌得急了些，就呛到了，猛咳几声。

    那宁儿在旁边帮忙，接过了药碗，看青儿好些了，便央求着王狗儿道：“小叔伯，你只抱着小妹子，我来给她喂药，如何啊？免得又呛咳了她。”

    王狗儿瞧她玩心重，哪敢托付，自己还喂着，宁儿却不住口的求。看着汤药还剩下丁点，王狗儿磨不过她，将碗放在她手里，宁儿嘻嘻一笑，小心翼翼握着调羹，舀了小半调羹黑药汁，还小心翼翼的尖着嘴吹吹，送到青儿嘴边。

    青儿瞧着这个陌生的小姑娘，咕咚一声吞下药汁。宁儿看她也不认生，笑道：“小妹子真乖！”

    这边宁儿正喂得开心，门帘子一掀，却是宁儿的母亲走了进来，见自家姑娘正端着药碗喂青儿，脸色不知道怎么就一黑。

    宁儿听见响动，抬头一看，见母亲脸色阴沉，吓得就是一哆嗦，药碗卡啦一声碰着调羹，叮叮当当作响。

    宁儿母亲一招手，宁儿乖乖的溜下炕，垂头丧气跟着出去了。王狗儿猜想是宁儿过来送糕点，却留下玩耍起来，不知道回家，惹得她母亲不悦，别人家教训小孩，却没法去劝解的。正想着，听见院子里拔钢丝一样响起了尖细的哭声，竟然是宁儿。

    王狗儿忙要过去劝，却看见宁儿母亲拎着她耳朵，往院门外去了，郑氏正在灶间，听见了也要出来相劝，王狗儿对她一摆手，让她帮着照顾青儿，自己先追了出去。若是宁儿母亲真发了火，郑氏去劝解，却不如自己来得好。

    待王狗儿追出门外，宁儿早就哭花了脸，拧着身子被她母亲拖了往前走，她母亲边走，边嘴里咒骂着：“不学好的小蹄子，家里出了你大姐一个，还不嫌的丢人。就那么想与人为奴为婢，伺候起旁人来顺手的很，平日给你的教养都狗子吃了？”

    王狗儿一个窜步上前，拦住两人，道：“这位大嫂，小妹子却是好心，见我一人照顾孩子不来，才热心来帮手，并非是她犯了什么错。”

    宁儿母亲斜斜睇了王狗儿一眼，眼光里都是嫌弃：“我自家事自家知，外人哪里能管到我头上。莫说我打她打的对，就是不对，你又怎的！”说完拽着哭哭啼啼的宁儿走了。

    宁儿走前，回脸看了王狗儿一眼，眼里竟带着歉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