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离家

    这边姥姥和丽娘给客人送上茶水，就要退下去，王狗儿却叫住了丽娘，笑道：“你先莫要走开，可认识下贵客，这是京里面荣国公府的管事，叫做贾瑞，想要在刘家村置办田产，若是成了，以后来往走调是多的，你记住贾兄弟颜面，若我也不再，可要好生招待。”

    丽娘看了那男子几眼，见他不过三十出头年纪，颌下留了一抹不长的胡须，带着玄色帽子，委实有几分威严，忙福了一福，心中嘀咕，上次王狗儿说起贾府的时候，却并未讲到自己结识了贾府的人。

    王狗儿遇到贾瑞，也是因缘巧合。他只见过贾瑞的弟弟贾祥，也听闻了他家要来刘家村买地之事，只是没想到弟弟贾祥三番五次办不成事，竟惹得哥哥贾瑞自己前来，叫王狗儿撞见了。

    王狗儿这些日子也是寻摸着买地，和也四处打听土地的贾瑞撞在一处，两个一说，王狗儿就起了心思，想要帮着贾瑞一把，将来也好搭上贾府的线。他自贾府里走了那一遭，知道贾府和王家大不相同，行事着意的爱着面子，将来自己回京要谋生路，恐怕也要借一把贾府东风。说来王夫人并王熙凤都嫁给了贾家，他多少能攀扯点亲戚关系，只是现在没法和贾瑞这样的贾府奴才说的，免得他知道自己心思，不再和自己来往。

    这边王狗儿招待着贾瑞，和他说起自己探好的几家要买的地来，他在刘家村好歹有几年功夫，比贾瑞这样平白找上门来的熟悉的多，那些地好坏，也比他清楚，索性就拿指头蘸了茶水，在桌面上画了起来。

    贾瑞本来连谁家卖地都打探不出来，正是懊恼，这可不是瞌睡偏遇上了枕头。

    王狗儿打探好的三家，其中一家是和那村外新建的温泉庄子买的地挨着的，地也不小，足有十二亩，可惜一多半延到村子旁一座小山上去，竟是有九亩的山地，石头比泥土还多，产粮食颇少，要价却九两银子一亩，怕是打的主意要将这地卖给那温泉庄子，好赚上一笔。

    另两块虽说不大，一家三亩，一家三亩二分，却都是平地上的，也易开垦，不过离刘家村的村子远些，价格倒是公道，卖家开口只是一亩六两银子。

    贾瑞早打听好地价，听了王狗儿说的，知道他话里公道，没有诓骗自己心思，对王狗儿着意看重几分，心里竟生出让王狗儿帮自己买地的打算。只是两下里不相熟，不晓得怎么搭口，贾瑞脑子活套，就想起来刚才那看着眼熟的女子背影来，没话找话道：“刚瞧着家里除了姥姥并内人，尚有个姑娘，不知道……”

    王狗儿心里委实打个突，这贾瑞也是贾府里的人，难不成认识花蕊珠，忙讪笑道：“是一个表妹子，眼看着快嫁了，谁晓得家里她弟弟出了痘，怕给她染上，就先让到这边乡下躲躲。”

    贾瑞哦了一声，笑道：“我也是想起来我们府上一个人，觉得背影儿怪相似的。如今听了，知道不是一个。你家妹子却比府上的清瘦许多。”说着又笑道：“那姑娘也是个没福气的。”

    王狗儿一听，就知道肯定是在说花蕊珠，花蕊珠初见的时候，还有些下巴圆圆的，现在不过从贾府出来四个月不到，整个人竟似窄了一圈儿，面上连颧骨都出来了。

    王狗儿心下也想打探着贾府知不知道有人逼着花蕊珠嫁过去，忙故作好奇道：“哦，怎么个没福气的？”

    贾瑞以为他对大家大户的事情艳羡，想要探究一二，嘿嘿一笑，道：“也不当别的，只是我们府里老太太爱着那丫鬟，只拿她当身边人栽培，说是打六岁养在身边，到眼下十来年时间，竟和自个儿后辈一般了，本是想方设法留她一辈子在府里的打算，就算不是跟了她，也能眼见着的。谁曾想去年中秋过了没多会儿，却给正当家的二夫人撵了。”

    王狗儿一怔：“可是犯了什么大错？不然这府上连老太太都不顾了，就算留在身边讨老人家一个欢心也好。”

    贾瑞嘿嘿一笑，忙凑近了跟王狗儿道：“哪里是大错，不过是给些狗屁倒灶的小事儿牵扯的。这丫鬟在老太太身边时日久了，恐怕成了心腹。如今家里唯老太太尊贵，手里体己又多，心腹再多些儿，哪儿再有一丝的篓子钻，可不怪的人惦记……”

    王狗儿哦了一声，恍然大悟，原来是怕花蕊珠变成老太太的助力，阻碍了家里其他人的财路。只是这贾瑞跟自己说这么明白干什么？

    贾瑞又讪讪一笑，道：“不过当初那丫鬟放出去，老太太是迟了好几日才知道的，都没顾得拦上。老太太也放了话，若是有人能让她再见见那丫鬟，她就有赏的，府里头可是有人好找她，却都没个信儿。”

    王狗儿心下一紧，忙是赔笑，借口尿急跑了出来，嘱咐刘姥姥看紧了花蕊珠，可不要在外客面前露面。

    他已经知道贾瑞是有妻子的，而且在贾家也得势，那个要强娶花蕊珠的管事，必定不是他。便是让花蕊珠见了一面老太太，老太太就有赏，要是那黑了心的管事真娶了花蕊珠，再让她回去伺候老太太，那管事可不是把住了贾府一条命脉，打的真真好算盘。

    贾瑞给王狗儿透了这么些儿贾府秘辛，就是为了让王狗儿觉得俩人之间亲密无间，他哪想得到，他言语间的那位丫鬟，就住在王狗儿家，反倒是让王狗儿对他生了戒备。

    只是这帮忙买地的事情，王狗儿既然已经打算帮忙，就不会再推辞，可这件事了，也不准备再和贾瑞多来往，免得花蕊珠的事情露馅了。

    今年王狗儿看好的这三块地，那山地是没那么多闲钱买的，余下那两块三亩左右的平地，却是有意入手一块。今年倒腾干菜，倒是比往年多赚了些银子，加上先头攒的，约有十七八两，却恰恰够了。

    贾瑞手里钱较王狗儿多，奈何山地他买了回来也没用处，两人一合计，便一人买了一块平地。贾瑞要了稍多的那块，王狗儿要了整三亩那块。

    这边贾瑞和王狗儿说完，又一并出了门，去找卖家商议。等夜间王狗儿回来，竟是事情成了，地契都已拿到了手里，办事这么迅速，是沾了贾瑞的光。

    王狗儿着丽娘将地契收好，自己又吃了两盏茶，就要睡下，丽娘已按捺不下，问今日白天为何要看紧了花蕊珠。王狗儿将白天贾瑞嘴里的话和丽娘细细说了，旁边青儿听的却是恍然。

    地买回没多久，王狗儿便择了一家合适的，将地租了出去，自个儿只收租子。春上并无收菜干的买卖，总要到夏天才能陆续开始，再加上新买了地，家里委实不宽裕，他便有些着慌，想找点什么事情来做，日日到镇上晃荡，打探消息。

    丽娘在家也是闲来无事，姥姥每日里纺线织布，花蕊珠做些女红并看管姐弟两个，竟是把她闲下了。说来丽娘除了性格儿好些，女红厨艺却都稀松平常，以往给王板儿、青儿做衣裳，都是能拿得出手的，可是精巧上跟花蕊珠一比较，落下风不是一星半点。

    青儿到了春天，还是给裹得棉团子一样，天气又渐暖，常常不知不觉睡着了。丽娘看她整日迷迷瞪瞪模样，看不下去，便常抱着她教她说话。青儿跟了丽娘学舌，到四月间，竟能说好些单声的话了，平时里但凡要干什么，吞吞吐吐的也能叫人明白。不但如此，青儿还学会挪步，扶着炕沿桌边，就能走道，有时候没东西扶，也能摇摇晃晃走上几步。

    六月间，青儿满了一岁，抓周酒却是还没洗三来的人多，不过几人在家小小的吃了一场。

    青儿抓周抓了只秤杆，又抓了锭元宝，姥姥认定了青儿将来是要嫁做商人妇的，倒是听得青儿老大不高兴，她本来是要表达自己大了，要自己个儿做生意的好不好。

    这半年时间，花家人竟然一个都没来看过花蕊珠。王狗儿中间去了花家一趟，花自芳一家，竟是提都没提过花蕊珠，居然跟没这个人一般，叫王狗儿心里也觉得人情冷暖未可知。

    倒是青儿和花蕊珠越来越好，因为花蕊珠会打扮人，普普通通的料子，她就能做出来漂亮的花衣裳。以往她穿的都是王板儿打下了的衣服，现在给花蕊珠一改，竟然都很好看，瞧不出是男孩儿的式样，有的上面还着意绣了花儿朵儿。青儿那头刚留了有巴掌长的头发，也每日给她梳个小揪揪，可爱极了。

    这日青儿摇摇晃晃从门外跑进来，小腿一弯一弯的，花蕊珠见了，忙喊道：“青姐儿，仔细摔。”青儿就一笑，跑的更快了，还露出只长了两颗白牙的秃牙床，叫着花姑姑就扑了过去，递过去手心攥着的一小把饴糖。

    这糖是王狗儿回来给她带的，青儿并不喜欢吃这种糖，不咬碎的话太硌了，咬碎了又太黏了，这不是欺负只长了两颗牙的人么。索性分了三份，将刘姥姥、丽娘并花蕊珠都哄哄。

    花蕊珠看了那糖，果真喜上眉梢。当初瞧着这孩子都是古怪，跟在她身边半年多功夫，却打心眼里喜欢上了。在贾家的时候，那些个小姐都是神仙样儿的人，可偏巧没一个能比上青儿让人这么疼爱的。

    这孩子自个儿爱娇招人疼是一面，另一面是真的聪颖懂事，知道疼人。都说三岁看到老，从这一岁上头，花蕊珠都觉得青儿大了一定是个万万里挑一的。恩，若说有什么瑕疵，就是相貌普通了点，那黄淡淡的眉毛，形状倒是整整齐齐跟弯月亮一样，却有些细融融的，委实不漂亮。

    青儿把糖递给了花蕊珠，知道她爱清洁，就伸出双掌朝上，嘴里叫着“擦，姑姑，擦！”

    花蕊珠掏出来帕子，给青儿擦了擦手心，青儿才抱了她腿，去够她腰上的香囊玩。

    那香囊是端午时候，花蕊珠细细做了的。别看只有婴儿巴掌大小，可上面一面绣了条江上画舫，能看见岸边的柳树，还能看见船上坐了三个小人，正在饮酒，酒壶把都清清楚楚。另一边却是绣了十个大小字体各不相同的福字，每个字儿又用了不一样颜色的花线。就是花蕊珠自己都爱的紧，直说自己再做不出来这样精巧的了，天天系在腰上不放，只青儿有时能讨来玩玩，至于王板儿这样调皮的，是摸一下都不许的。

    这边两个笑着玩耍，忽然王狗儿就大踏步走进来，满头是汗。花蕊珠愣了一愣，平时里王狗儿对自己还算是敬重，若没丽娘或是姥姥陪同，轻易是不来她屋子的，今日可是怎么了？

    王狗儿满脸焦急，道：“花姑娘，你娘并哥哥都来了，还带来些个人，说是要与你定亲。前头的纳采、问名并男方那边纳吉，都已在花家办过了，今日便是纳币来的，抬了好些个箱笼挑担。我看着不好，着人先拦在镇子上了。这事儿你可知道？”

    花蕊珠一愣，啊了一声，这边丽娘和刘姥姥也窜了进来，没口子的劝解，说让花蕊珠想开点，刘姥姥索性一把抢过花蕊珠做活的小筐，将针线剪刀都抱在怀里，怕她又想不开。

    花蕊珠呆呆愣在原地，青儿看她呆了，只好暗自叹口气。这个花姑姑，怎么这么呆呢，你这些天攒钱做什么，练手艺做什么，还不是为了脱离家庭啊。

    平时里花蕊珠放自己卖绣活的钱，可是都给青儿瞧得一清二楚。而且她看着青儿的时候，又好几次仗着青儿听不懂，在那里絮絮叨叨的跟她说着什么要是娘和哥哥再要卖她，她就跟家里断亲，自己开个小绣庄去，好歹不会饿死。

    青儿伸出手，将那个精致的香包塞到花蕊珠手中，叫着:“姑姑，香香！”

    花蕊珠愣愣接过香包，青儿扯扯她手，指着门往外拉：“姑姑，走走！青青，走走。”

    这下花蕊珠脸上才猛地想起什么一样，扑到自己床前，翻起枕头来。刘姥姥一看大事不好，难道床头底下还藏着利器么？忙抢上前去，一把抱住花蕊珠的腰，嚎叫起来：“花姑娘你可别想不开啊！有事好好说！这不是还没到村上，我去和你哥娘说去，咱不嫁了呀！丽娘你杵着干什么，快来帮忙拦呐！”

    一屋子顿时拉扯的拉扯，跺脚的跺脚，挣扎的挣扎，呆看的呆看，闹的鸡飞狗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