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家老太
高高的马尾巴辫，鲜红呢外套，紧身打底裤，小皮靴，齐整的皮革小包，端端正正地骑在电动车上，从背后看，仿佛二十来岁的腰身，可是一回头，非常遗憾——脸儿粗糙了些，松弛了些，上眼睑也有点儿耷拉了，不过肤色挺好，头发一根也没白。 她要去日本了。 男人几年前从日本打工回来，还没来得及在城里买房，钱已花的差不多了。闺女马上要上高中，儿子已上小学，她如果再次留守，两个孩子加上八十多岁的老人，怕是自己对付不了。不用商量，这回她去日本吧，反正那工作也简单，小学文化的她也干得了。 男人上初中时学习顶好，是省级三好学生，谁知跟她好上之后——老太一口咬定就是因为她——再也无心学习，高中一天也没上过！一提起这事儿，老太恨得牙痒痒！那有什么办法？最后还是盖了四间大堂屋，把她娶了！可是人家他俩就是感情好，你还说啥？ 他下了学，先是学会了开车，然后在北京开出租车。生了女儿之后，房东嫌吵，赶他们走，于是他们回了老家。啊，那些年，可真见世面啊！把北京城玩了个遍，他们哪儿没去过！ 只是，生活的一个*烦就是：不论你挣多少钱，总是不够花！ 等儿子生下来，他去了日本。回国后，儿子都上幼儿园，女儿也快上初中了。彼时如果在城里买房，等于还是没钱，如果过有钱人的日子，就不能买房。考虑再三，决定不买房，先在城里租房，供孩子上学。 但这几年，眼看着房价一个劲地往上涨，想买也买不起了。没有房产证，孩子上学居然成了问题！ 于是，她得去日本…… 老太已82岁，身子骨相当硬朗。自打年轻就没了丈夫，独自一个把五个儿子一个闺女养大成人，所以总是气壮山河，傲得很；烟袋锅子不离手，看谁不顺眼就敲谁，没商量。苏宛如看她那厉害样儿，觉得很像童年电影中的地主婆哎——不知她家是不是大地主？ 老大老二老四不知在哪儿干；老三开香火店，下岗之后，亏得写字儿这个特长，写春联卖春联啥的，顺便卖香火；闺女家离得不远，不到二里地，卖饺子，也当上奶奶了。老太就跟着这个最小的儿子，住在这个租来的房里，因为离学校近，接送孙子孙女方便。 这个上初三的孙女，发育得相当好，个儿高挑，比她妈还挺拔，站她妈身边，哇，那才叫青出于蓝胜于蓝，那个水嫩，那个娇艳！只是懒了些，娇气些。 头天晚上没写完作业就睡觉去，叫她奶奶第二天早晨四点喊她——你知道老年人睡眠少，老太平日就四点起床。人只要不想闲着，还能找不着活儿干？生炉子，砸炭，劈柴，剁馅子，包包子，擀面条……可这孙女左喊喊不应，右喊喊不起，老太急了，就揪住她耳朵，往被窝外拉！然后，哭的哭，喊的喊，叫的叫，骂的骂，打的打——太热闹啦！这姑娘终于要起床了，却是这个衣服不行，那个衣服不要！然后，老太继续打，继续骂，孙女继续哭，继续喊！哎呦妈哎，可知道房东子为什么屡屡撵他们搬家了！ 凌晨四五点钟就这个闹法，勤奋的邻居倒也不嫌吵——得饶人处且饶人么，再说苏宛如自己也很愿意这个点起床，只是，那孙子！平均三五天就得尿床一次，老太平均两小时就得喊他一次，可这孩子偏偏叫不醒！然后，或一点，或十二点，反正不一定几点，他那里一定会开始！不过好像梦中被吓着了，哀哀地哭……唉，小孩儿哭也就罢了，你哄哄就是，可这老太还要大声地骂，掀起被子，“啪啪”地打他屁股！我叫你尿！于是这娃娃更加惊恐地哭喊！ 唉，可怜耳朵是没有盖的，捂被子是不管用的，邻居每一个动静，每一个动作，每句话，每个字，都能跑进苏宛如耳朵里去，于是第二天一天她都犯困，迷迷糊糊的！ 那么老太自己困不困？她呀，好像不困！为什么呢？嘿，她家里，夜里热闹，早晨热闹，白天更热闹！ 怎么呢？老太的儿子儿媳闺女成天来，不断来，这个不来那个来！嘻嘻哈哈的玩笑声他们那两间屋根本装不了，全从窗户门里漾出来！一到做饭的时间，那幸福的葱花油烟味，再和上铲子与炒勺欢快的拌嘴声，苏宛如不得不把自家的窗户打开，帮他们散一散！ 有一天，苏宛如听见那大儿子抱怨，“唉，小时候揍怕了，胆子这么小，大半辈子都过去了，也没干出大事业……” “胆子小？哼，偷鸡摸狗的胆子大，公安局都不怕！什么大事业，人活一辈子，图个清清白白的好名声！”老太愤怒地大声地说。 原来，他们小时候，是谁也不许从街上拾东西往家拿的。有一天，老大从街上拾了个破皮球。有啥用？不就是玩么？可是，哪儿拿的必须拿回哪儿！老大觉得委屈，不情愿，于是，六个孩子排成队，挨个揍！ 我叫你财迷！不是你的东西，我叫你往家拿！“啪！”“啪！”“啪！” 还有一回，抽屉里少了五分钱，——这钱是全家的钱，谁花都可以，但是你必须说。老二拿了，但是没说，搁在后门外边，还没来得及花哩，结果被老太发现，六个孩子又是统统齐挨揍！ 小时候你拿家里的，长大了你拿公家的！我叫你拿！“啪！”“啪！”“啪！” …… 多么可爱的邻居！